近來讀張潔的《無字》,小說的第一句話引起了我的興趣:
「儘管現在這部小說可以有一百種,甚至更多的辦法開篇,但我還是用半個世紀前,也就是一九四八年那個秋天的早上,吳為經過那棵粗約六人抱的老槐樹時,決定要為葉蓮子寫的那部書的開篇——
「『在一個陰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著……』」
無疑,一部小說可以有一百種開始的方法,但寫出來之後,小說的開場白總是只有一種,而這第一句寫得好不好,精彩不精彩,吸引人不吸引人,似乎也成了小說成功與否的因素之一。不過,我承認,這一因素還是微不足道的。
儘管如此,許多外國小說的第一句話,已經成為了經典,例如眾所周知的託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周揚譯文)
我從事外國文學尤其是法國文學研究多年,對小說的第一句話,始終保持了一種比較敏感的感覺。主要是因為開始學外語的時候,水平差,詞彙量不多,老得查字典,讀一部小說的開頭一句話,字典是查得最多的,總是想把它讀明白。其實,讀下去之後,後面的部分有很多讀不懂的也就算了,懶得再查詞典了。當然,一些小說也是讀了第一句之後被扔下不讀了,原因是,太難了。
第一句話,對一個初讀者竟然有這麼大的影響。可見,寫好第一句還是很要緊的。
近來,又重溫了一下一些外國名著小說的第一句話,覺得,其中有不少是很有意思的,內涵豐富的,但也有不少是莫名其妙的東西,當然,有的開場白也確實是沒有什麼文學滋味的。
卡夫卡的《變形記》和加繆的《局外人》應該是20世紀文學史上的名著,它們各自的第一句話,就開宗明義地道出了作品的意義所在:
「一天早晨,格裡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變形記》,李文俊譯文)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養老院的一封電報,說:'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 這說明不了什麼。可能是昨天死的。」(《局外人》,郭宏安譯文)
《變形記》一開頭,格裡高爾·薩姆沙從人變蟲,直接就點明了現代社會中人格的異化。而《局外人》中主人公莫爾索對母親之死的無所謂態度,也正是荒誕世界中荒誕人的典型。一開場,人物的性格便鮮活地呈現出來了。
而新小說作家布託爾的《變》的第一句話,則給了後來的寫作者一個新的敘述角度:既非傳統的全知全覺的第三人稱,也不是作者主體意識極強的第一人稱(我),而是第二人稱的「你」:
「你把左腳踩在門檻的銅凹槽上,用右肩頂開滑動門,試圖再推開一些,但無濟於事。」(桂裕芳譯文)
從《變》這部小說被介紹到中國之後,我就見識了好幾篇小說對第二人稱「你」有意識的模仿。那些作品中老是在說:你怎麼樣,你怎麼樣,好像讀者還真的從閱讀領域進入了創作領域,與作者在一起進行再創作。如高行健的《靈山》,第一句是:「你坐的是長途公共汽車,那破舊的車子,城市裡淘汰下來的,在保養得極差的山區公路上,路面到處坑坑窪窪,從早起顛簸了十二個小時,來到這座南方山區的小縣城。」
國內原創小說中另外一個盡情模仿外國小說開場白的例子,就是一落筆便寫:「多少年之後」,當主人公回想起那一次什麼什麼的時候,他還是怎麼怎麼的。這句開場白,應該來自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許多年之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的馬貢多是一個有二十戶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蘆葦蓋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條河邊。」(黃錦炎、沈國正、陳泉等人的譯本)
陳忠實的《白鹿原》的第一句在我看來就與《百年孤獨》類似:「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
其實,相當一些中國小說的第一句話,很有中國文化的味道。同樣是農村人娶女人,浩然的《豔陽天》寫得就不一般:「蕭長春死了媳婦,三年還沒有續上。」一下子,小說就有了人物和故事的種種發展可能性,而且,在我看來很有中國特色,鄉土氣息特別濃鬱。鰥夫得續妻啊!一個「續」字,有多少味道在其中。
當然,在我們所熟悉的外國名著中,還有一些實在算不上精彩,甚至有些太過平庸的第一句。
例如斯丹達爾的《紅與黑》:
「維裡葉小城可算是弗朗什-孔代地方最美麗的市鎮之一了。」只是指明了故事發生的地點,沒什麼具體特點。
還有的作品,第一部的第一句不怎麼樣,但第二部的開頭卻不同尋常。例如喬伊斯的《尤利西斯》:
第一部:「儀表堂堂、結實豐滿的壯鹿馬利根從樓梯口走了上來。他端著一碗肥皂水,碗上十字交叉地架著一面鏡子和一把剃刀。」(金隄譯)
第二部:「利奧波德·布盧姆先生吃牲畜和家禽的內臟津津有味。他喜歡濃濃的雞雜湯、有嚼頭的胗兒、鑲菜烤心、油炸麵包肝、油炸鱈魚卵。他最喜愛的是炙羊腰。吃到嘴裡有一種特殊的微帶尿騷的味道。」(金隄譯)
從「下水」和「臊氣」開始,布盧姆先生的平庸與尋常便可見一斑。
記得童年時,聽大人講故事,或自己讀童話時,第一句話往往是這樣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那時候,我就知道,接下來的第二句(或者第一句話的下半句)一定會有新的內容。讀(聽)故事的這一時候,我們往往會原諒第一句中前半句的俗套。
想像一下英語的童話,不也是這樣開始的嗎:「Long long time ago, there is an old man…「法語的開場白也是如此:「Il était un fois un bonhomme...」
但如果,一開始就來一句:「我的叔叔是個瘋子」,或者「老娘病得在床上躺了五年」,那豈不是更為精彩嗎。所謂是開門見山,一針見血。
總之,小說的第一句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太要緊的,但如果第一句寫好了,還是很能抓住讀者的。反正,我自己往往就是這樣被抓住的。
請欣賞幾篇法國小說中的第一句:
狄德羅《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他們是如何相遇的?」「像所有人那樣,純屬偶然。」「他們叫什麼?」「這又有什麼關係?」「他們從哪裡來?」「從最近的那個地方來。」「他們要去哪裡?」「誰又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們說什麼了?」「主人什麼都沒有說;而雅克說他的上尉說過我們在這世界上遇到的一切幸與不幸全都是天上寫好了的。」
點評:這當然已經不是一句話了,但可以看成是一句整話,作者的交代具有現代小說的特點。
雨果《巴黎聖母院》:「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個月零十九天,巴黎萬鍾齊鳴,舊城,大學城和新城三重城垣中的市民個個驚醒。」(施康強、張新木譯文)
點評:歷史小說要求有的史實的精確,在這裡,雨果告訴了讀者:告訴你們,這是一部歷史!
錢拉·奈瓦爾《奧蕾莉婭》:「夢是一種第二生命。」
點評:真正是意識流寫作的開山鼻祖。
莫泊桑《漂亮朋友》:「女收銀員剛把一百蘇的硬幣找給他,喬治·杜洛阿就拔腳出了餐館。」
點評:這個喬治·杜洛阿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惡棍以後會飛黃騰達。
科萊特《親愛的》:「萊阿,把你的珍珠項鍊拿給我!」
點評:話音未落,故事已經開始了。
羅曼·羅蘭《約翰·克裡斯多夫》:「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傅雷譯文)
點評:已經有了音樂性,主人公的心聲從嬰兒期起,就在與命運的抗爭中亮了出來。
熱奈《小偷日記》:「苦役犯身穿紅白相間的淺色條紋囚衣。」(楊可譯文)
點評:開宗明義地點了主人公的身份,囚徒,小偷,當然,他的另一個身份同性戀者還沒有顯露。
羅伯-格裡耶《嫉妒》:「現在,柱子的陰影將露臺的西南角分割成相等的兩半,這個露臺是一條有頂的寬廊子,從三個方向環繞著房子,那根柱子就撐住廊頂的西南角。」(李清安譯文)
點評:典型的靜物描寫,科學般的精確、現實,如同畫面,如同電影,用文字來描述,真是羅伯-格裡耶的一大特色。
薩岡《你好,憂愁》:「在這種陌生的感情面前,在這種以其溫柔和煩惱攪得我不得安寧的感情面前,我躊躇良久,想為它安上一個名字,一個美麗而莊重的名字:憂愁。」
點評:儘管有些繞,主題還是從第一句話中凸顯了出來。
埃什諾茲《我走了》:「我走了,費雷說,我要離開你了。」
點評:主人公離開妻子之後,經歷了許多,歷險、發財、失竊、偵探、愛情、背叛……小說的最後,他回到原來的家,但妻子已經不在那裡了。他只得對房主人說:「我只喝一杯,然後,我就走。」作品的第一句和最後一句遙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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