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三季《脫口秀大會》上,女性脫口秀演員楊笠,因為一句「為什麼有些男人可以那麼普通,卻又那麼自信」一戰成名。收穫無數女性觀眾共鳴的同時,卻也激怒了一些男性的自尊心。
基於國內輿論場對於性別議題(尤其是真正深入探討,而非停留在隔岸對罵)的陌生,和女性話語權一貫的弱勢,楊笠每次發聲,都會激起千層浪。前有教授譏諷「在你面前自信,需要很特別嗎」,後有匿名群眾(在反跨年脫口秀播出後)舉報其「煽動群眾內部矛盾,製造性別對立」,一系列狗血事件甚囂塵上。
其實,縱觀楊笠的表演,其颱風已經算是「打過碼」的溫柔版本。在抵達核心觀點之前,她會鋪墊以大段對戀愛的嚮往,來緩衝攻擊的火力度。雖然在《反跨年脫口秀》的那句「男人還有底線嗎」,缺乏實質素材支撐,略顯空洞,有那麼點強行維持人設的意思。但,這終究只是表演技術的問題。所幸,表演收尾那句「我感到自由」,流露出她在女性議題上依然觸角敏銳,還是令人對這棵獨苗抱有期待。
在國內脫口秀市場沉寂多年,終於一夜爆火的背景下,迫切渴望在轉瞬即逝的商業大潮中,分得一杯羹,對於楊笠本人和背後的笑果文化而言,本無可厚非。
只是,如何在快速變現的壓力中,守住內容的質量「底線」,抵禦過度標籤化對表達本身的侵蝕——相比起在二元對立的性別陣營中,簡單粗暴地站邊、樹立旗幟——這或許才是楊笠在長遠發展中,更亟需面臨的內在壓力。
女性脫口秀演員,在行業裡本就是少數群體。上豆瓣進入脫口秀分區,目力所及,9成9都是男性作品。也正因如此,在狹小的女性脫口秀生態圈內,「女性」這一性別作為話題本身,成了無法忽視的「房間裡的大象」。
但如何能將這一顯而易見的自帶屬性,說出高級的趣味和新意,引發女性觀眾共鳴,進而帶動處於對立面的男性觀眾反思,真正推動性別議題的社會思辨,這才是女性題材脫口秀的品質分水嶺。
今天,看薦姐就來推薦箇中翹楚。
(上文延續國內語言習慣,將「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代稱為「脫口秀」)
1. 黃阿麗 Ali Wong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小個子亞裔孕婦,架著鮮豔的眼鏡框,裹著緊身豹紋短裙,蹬著舒適亮眼的平底鞋,在臺上手舞足蹈,引臺下爆笑連連。
這形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一如這辛辣火爆的形象,在30多歲已婚婦女眼裡,年輕姑娘懵懂糾結的那些事兒,都太不切實際。什麼兒女情長,什么女權大旗,一切最終不還是要回歸生活本身?
所以當黃阿麗放出這般豪言:Feminism is the worst thing ever happened to women (女性主義是女人的噩夢),你可別急著跳腳她政治不正確。
其實,她才是真正站在女人立場發聲的人:
女性工作的權利固然重要,但時間精力有限,職場女性難以平衡事業與家庭,為何還要給女性扣上必須面面俱到的壓力?
如果一個女人想做家庭主婦,她就配不上「現代女性」稱號了嗎?
社會對好爸爸的要求如此之低,但對好媽媽的要求卻高到離譜,這是多麼顯而易見卻暢行無阻的雙重標準?
生育過程裡要經歷多少折磨,生育後女性身體會遭遇多少根本性變化,又有多少人了解?
但不用擔心,黃阿麗不是社會教育家,她是喜劇演員,懂得把悲劇說成喜劇。
絕佳的肢體表現,加上生動的傳達技巧,笑出腹肌是每個觀眾的必備體驗。
2. 惠特尼·卡明 Whitney Cummings惠特尼是那種,女生都會喜歡的女生。
身材高挑,凹凸玲瓏,五官精緻卻舒展,有點安吉麗娜·朱莉的影子。這樣的美女,性格還倍兒颯爽,沒有包袱,不怕扮醜。
儼然一位大姐大。你完全可以想像她腳踩恨天高,塗著烈焰紅唇,一手勾著自己的姐妹,另一隻手指著渣男鼻子破口大罵的景象。
惠特尼是大熱美劇《破產姐妹》的製片人,也在許多劇集節目中擔任過導演和演員。她的形象,與當今#MeToo時代的獨立女性典範不謀而合:事業有成,自給自足,一個人也可以活得足夠瀟灑精彩。
她,就是自己人生的大女主。
經濟地位,也反過來影響了她的感情觀。男人對惠特尼而言,只是錦上添花,絕非賴以生存。從她口中講出的男人,也都不再高大威猛,而是總有這樣那樣的雞賊龜毛。惠特尼特別善於模仿男性的肢體(尤其是alpha male那款)。看她如何一邊學著那些男人的粗聲粗氣、大手大腳,一邊把他們內心的精於計算、推諉責任、驕傲自大,演得出神入化。
很爽。
儘管,她的表演有時會走向另一個極端,因自我太過強勢,而對男性審判過於嚴苛(火候沒收住的少數情況下)。不過,她的基本立場還是普世的。適度誇張,或許有利於強化她的賣點。而且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女性權利長期被壓抑下的另一種釋放——女孩子們熱衷看她鞭撻男人。即便偶爾矯枉過正,也是一種宣洩。
這曾幾何時避不見光的話題,感謝今天的時代,惠特尼可以擺正到桌面上,大大方方吐槽,痛痛快快諷刺。如果喜劇放大的張力,在取悅女性觀眾之餘,同時會刺痛一些男性對自身特權的良知和反思,豈不也是功德一件?
3. 旺達·賽克絲 Wanda Sykes看旺達的演出,會讓你意識不到,「哦,她也是女人」。
不同於其他女性表演者,旺達的話題走出了性別的局限,涉獵面更廣:從美國總統,到黑人身份認同,同性戀權益(她已公開出櫃,有一位法國妻子),育兒故事,生活中的大小趣事,最後才是男女之間的那點差異。
有意思的是,即便是吐槽男女之間的不平等,旺達大媽的表演,也很少帶有激憤控訴的「受害者」語調,而是像指出事實那般點到為止——而這種態度上的自信和穩健,或許是源於她本人複雜的身份認同:黑人,同性戀,女性—— she got a lot on her plate, she got a lot to roast。這一颱風在女性單口表演者中,倒也是頗為獨樹一幟。
電視綜藝編劇出身的旺達大媽,本身就是一位極具天賦的策劃和表演者。精準模仿歐巴馬這種傳統藝能自不必贅述,她的結構串聯也是極其熟稔。一般專場中聽到兩三次call back(單口喜劇技巧,指呼應前面埋下的包袱),觀眾就激動得不行。而在她的專場裡,七八次都不稀奇,而且每一次都接得行雲流水,了無痕跡。
這就是老藝術家的功力啊!
對了,如果你打算看她的《做自己》專場,看到臨近最後十幾分鐘那part,切記:停止吃東西,不要喝水,保持端正坐姿。再繼續看。
否則你會笑到窒息。
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
4. 漢娜·蓋茨比 Hannah Gadsby如果你想要看一場輕輕鬆鬆的喜劇演出,別選這場。
單口喜劇近些年借了流媒體的東風(Netflix,HBO,Amazon等),獲得了更廣泛的傳播和關注度。更多優質和平庸的作品,一齊湧現到觀眾眼前。
在這場熱潮中,《娜娜》絕對可以納入最有革新意義的演出之一。如果不是唯一的話。
漢娜·蓋茨比是一個語言控制的奇才。但她的能力,區別於其他優秀單口喜劇演員的「巧舌如簧」。她當然懂得喜劇的基本「技巧」,如何操縱觀眾心理,搭建緊張氛圍,再用反轉的包袱抖出笑點。她很好笑,並且笑點很高級,這毋庸置疑。
特別之處在於:仔細觀察她的語言,你會發現,用詞極其精巧且準確。靜下心聽她傳達的內容,你觸摸到的不是單薄的觀點,而是多維度、層層深入的世界觀。
這份纖細敏銳的感受力,來自她敏感內向的性格,來自她的身份認同(作為女同性戀者,生在澳洲東北部一個保守封閉的小鎮),以及成長一路所受到的創傷。
《娜娜》是一部渾然天成的作品。因為這裡面有太多技巧之外的東西。
她不再僅僅以一個女性的身份,控訴男權的壓迫。
她也不再單純以同性戀者的身份,反對宗教和主流社會的不包容。
她甚至不再以一個喜劇演員的身份,把自己的故事包裝成笑料,取悅觀眾。
以上這些身份,她都是,但都不是。
因為她打破了所有這一切的條條框框。
在短短一個小時內,漢娜將喜劇的密碼一一拆解給觀眾。她證明了自己可以很好笑,可以用自己苦澀的經歷逗樂觀眾。但同時,她也帶觀眾走到這套幽默公式的背後,理解「笑」意味著怎樣的操縱。而這對於作為操縱者的演員本人,又意味著什麼。
有人說,演出的最後二十分鐘,氣氛太沉重了,觀眾幾乎都不敢笑。這不是單口喜劇,更像是演講。
我倒覺得,她是個天才,引領我們見證了一場喜劇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