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動物的外衣,人們可以逃離千篇一律的程式化生活,擺脫人設,互相溫暖。在社交媒體越發不自由的當下,為何人們選擇以「動物」角色自居?想要成為一個「動物人」,只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嗎?這種表達方式還體現了怎樣的集體訴求?
今天,一群富有想像力的年輕人開始扮演起動物,訴說自己的日常。「我是一隻xxx(什麼動物)」成為他們另一種自嘲和戲謔生活的方式。在「人均抑鬱症」的成人世界裡,穿上動物的外衣,矯情、頹喪、自私等「負能量」都變得可愛而柔軟。「拒絕巨嬰」不再是政治正確,相反,越可愛越正義。
成為一個「動物人」,便能逃離千篇一律的程式化生活嗎?為什麼年輕人想紛紛擺脫人設,消除隔閡,互相溫暖呢?躲進一個不用被「上班」和「成功」束縛的生命體裡,人們又是如何找到了「人間值得」「生活還能這樣可愛的」的樂趣和嚮往,獲得了善意與想像的快樂?
今天,我們想和大家聊聊那些假裝成動物的年輕人。在文末,我們還準備了一份「動物角色入門指南」,去瞧瞧你想扮演的動物,都擁有哪些特質吧~
動物園員工組在今年在今年五月時出現,群組介紹是:
人類生活太辛苦了,來假裝是小動物放鬆一下好了。供在動物園上班的各種動物交流的小組,用來交流作為動物在現代社會的煩惱和心得。小組類別被分為哺乳動物區、爬行動物區、飛行園區、寵物區和水族館。在其中發言的人要用一種動物的口吻講話,可以是自我介紹、應聘「工作」、分享「打工」日記,也可以單純「發朋友圈」,分享心情、求抱抱、求摸摸,甚至可以徵友徵婚。在那裡,人們不以人類的身份自居,而是以動物的視角分享日常。在「人均抑鬱症」的成人世界裡,穿上動物的外衣,矯情、頹喪、自私等「負能量」都變得可愛而柔軟。「拒絕巨嬰」不再是政治正確,相反,越可愛越正義。成為一個「動物人」,便能逃離千篇一律的程式化生活,擺脫人設,消除隔閡,互相溫暖。日常生活中作為景觀存在的動物園,在這裡被人類的語言和交流賦予了互動性,構建出理想中「與人同樂」的家園式社區。警犬徵友、藏狐徵婚,黑貓當警長、白熊開咖啡廳。只要開心,想幹嘛就幹嘛。在這個社區裡,居民自治,工作不再與生活對立,而是家園繁榮昌盛的催化劑。「共建美好生活,創造和諧社會」是遠景也是當下。累了就躺下,難過就哭哭。求抱抱、求安慰、要親親、要摸摸,都不再嬌羞,而「欺軟怕硬」、「高冷無情」、「無病呻吟」在這裡都因可愛而正義。不僅如此,在這裡,人們也能看到現實,獲得「原來你也這麼慘」式欣慰。儘管大家都是動物,但也有幸與不幸之分。熊貓作為「國寶」要一直營業,是在困難中前行的「打工人」,而樹懶則可以趴著什麼都不做;企鵝因為稀缺,在哪都能找到工作,甚至因為長了一張社交平臺的臉,拓展了「聊天工具」這一副業。「動物人」也面臨著天生的差異與難以改變的困境,如同被困在象限圖中的我們。我們是成長在「外界期待」裹挾中的一代人,滿足他人的期待似乎成為我們站在道德與成就高點的基準。
但是在動物園裡,我們可以選擇做一隻勤勞的熊貓,也可以選擇做一隻冷血的蜥蜴。無論我們是什麼、做什麼,都會得到認可和喜愛。這種無限的認可並不是「糊弄」,更不是自我欺騙。如同前兩年突然火起來的「誇誇群」,
在施予善意的同時,我們也收穫了無數善意,從而對自己更加自信化身為動物,個體間的互助不再是習得性行為,而是與生俱來的天性。
在這裡,人們不再將動物作為「工具」一般地進行表達,開始穿上動物的」外衣「,照亮他人與溫暖自我,成為了一種理直氣壯的需求。
相比「動物園」裡的與世無爭,「我們假裝是螞蟻」組裡的底層實感是其吸引「動物人「的亮點。組中成員致力於假扮螞蟻生活,分享自己的「蟻」生日常。組長表示,
建組初心是「為了放空自己,以微小之態仰視眾生」。
比如,在一篇名為「分享本蟻的大城市見聞」的帖子裡,樓主模擬螞蟻視角拍攝了書房裡的書架、葡萄酒瓶、立頓紅茶包等事物,並將他們分別形容為「聯排大樓」、「綠色玻璃塔樓」、「廣告牌」,而這些「大城市」見聞也引來不少蟻友關注,「哇奧,鄉下蟻發出羨慕的聲音」、「我們巢裡好多人都去大城市闖蕩了,原來大城市這麼高級呀」。在」蟻組「裡,尋求支援、團結抵抗」兩腳獸「(人類)的聲勢強烈。在另一篇名為「發現一片麵包渣,搬回洞裡去」的帖子的評論區裡,則匯聚了一群模擬合作搬麵包的「小螞蟻」,他們互相召喚,還發出「嘿喲嘿喲」的口號。呼喚蟻友一同搬運食物、互相照顧孩子以及吐槽」兩腳獸「的所作所為構成」蟻組「日常。螞蟻的群居屬性被人們視為武器,遇到任何困難,只要發聲,必有蟻友相助。在尋找食物和對抗敵人這些生存重要事件上,蟻友們異常團結。在個體化日趨明顯的當下,」蟻式團結「讓我們心生嚮往。」網抑雲「上孤獨的留言,在蟻組轉變為一場集體互助的開端。」在逆境中創造希望「式雞湯在朋友圈中可能遭致」過得不好「的偏見,
但當我們是一隻渺小的螞蟻時,一切看起來普通而平凡的場景,都變得神奇而偉大。水池裡的泡沫是天空中的綿雲,一隻端坐的貓成為埃及地標,長滿絨毛的狗變成罕見的北極熊。似乎我們所渴求的「詩和遠方」,就存在於螞蟻的日常世界中。
人們用假裝螞蟻的方式,將人類社會運作的形式和問題進行重構和想像,轉換視角,創造性解讀周遭,擁有了想像的快樂。「動物」這件外衣,最常見的穿法,當然是「社畜」啦。「社畜」這個詞,最早來自於日本人用來形容「上班族」的貶義詞,指在公司很順從地工作,被公司當作牲畜一樣壓榨的員工。因為這個詞直接又生動的表達,傳入國內後,被戳中的上班一族開始用其自嘲和自黑來表達自己的處境,逐漸發展成一套不言而喻的以動物門類為代表的「社畜學」。
對「社畜」造詞的上癮,人們開始結合起動物的不同習性和自己工作的屬性,讓廣大社畜們得以在「打工人」的語境下傳達與交流更具象的職場困境,
「幸福總是一個樣,慘卻慘的千姿百態。」這套用法成為了人們用以傳達自我的最佳標籤。這個以自嘲為核心的文字遊戲也被發揮出了各種形式,例如格言式語錄、不同社畜形態的漫畫、唾棄奮鬥逼的社畜爽文、以社畜為題材的小說、給社畜分類的圖譜等。
在這種調侃中,年輕人將形形色色的動物捲入自己的生活常態,反映自己的現狀。但更有趣的是,「社畜學」的興起,
關鍵並不止在於人們開始表達自我,而是人們對工作更日常的反抗和思考。 豆瓣博主@恰帕斯東風電臺創作的「社畜區間圖」:在現實當中,即便通過摸魚划水我們可以找到一定的脫畜空間,但是脫畜值無法小於一個數值t。同樣,由於社畜的抵抗、社畜個體受壓榨能力的限制以及法的有限保護,含畜值不會高於一個數值s。例如,豆瓣博主@恰帕斯東風電臺基於豆瓣上對社畜的討論和分類,創造了」含畜值「的概念,並製作了「社畜區間圖」和「社畜象限圖」。不同」含畜值「的」社畜「會是不同的物種,「含畜值」最高的「社獸」是在公司很生猛工作的人;最低的是表面順從工作其實划水的「社鴨」,它最接近「脫畜」。這兩張圖譜也成為了不少年輕人用來理解大局,還能夠進行自我檢測、指導行動。
以動物來分析和反思自身工作處境的創造形式,仿佛已經成為了一場年輕人的職場權利維護運動。事實上,通過扮演動物來傳達情緒、表達自我這件事,從童話與傳奇的出現就開始了。被天鵝排擠的醜小鴨、一步一步賽過兔子的烏龜、不知不覺跌入人類世界的小丑魚尼莫,還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孫悟空。人類通過動物想像與構建精神家園的嘗試,
一方面,指向的是人們對現實生活的反抗、理想生活的嚮往;另一方面,在人與人的關係逐漸異化的今天,人通過動物表達自我、偽裝成動物,從動物身上獲得了不少治癒與善意。隨著人對動物的關係意識逐漸從馴養到共生,用以假象的動物也從家養寵物拓展至日常生活中罕見的野生動物。在「動物園」中,除了貓狗,還有城市裡無法見到的鵜鶘、樹蝰等動物,為人們打開了認識動物世界的新窗口。人際關係的疏離、工作對生活的侵蝕、「正能量」的政治正確,讓我們陷入日常生活被奪走的無力與「怎麼說呢」的無措中。情緒的訴說與傳達變成了一種門檻很高的行為。而比起幻想自己已成為「成功人士」,或是童話故事裡的主角,
「動物」的代入讓我們可以肆意書寫自己的劇本,甚至能夠減少退出幻想後的虛無與焦慮。「我只是一隻小貓咪,我想高冷就高冷,想賣萌就賣萌。鏟屎的拿我沒辦法。」從雲吸貓到雲裝貓,置身其中的快感比純粹的觀看讓人更易沉浸。「弱小和無助」不再是矯情,而是回歸其點亮保護欲的本真。安全地暴露與保護,是自愈與他愈的雙贏。朋友圈越發越少,
在一個可以自由偽裝、不用擔心被監視、也不用營造人設的空間裡,人們變得更加願意表達,也更願意關心他人。躲進「動物」的外衣裡,一切可愛都是自己的,而煩惱好像都變成了別人的。「在動物園裡發帖子,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煩惱。」掙脫了「他人期待」的束縛,逃離了「系統內卷」的競爭,
「動物園」變成了情緒自由的歡樂場,快樂不再是一種努力,而是一種選擇。
德國戲劇和表演理論家漢斯·雷曼用「社會劇場化」形容後現代主義下劇場與社會、表演與現實的融合與同構。人們將現實事件搬進劇場,用表演反應社會、空間、語言的真實。「個人嘗試著藉助時尚力量創造、或偽造一個公共性的自我開始,劇場化已經滲透了我們整個社會生活。通過劇場化的手段,這些信號好像在各種現象中彰顯,渴求著鮮明的話語、綱領、意識形態和烏託邦」。社會是擬劇的,在類似劇場的社會裡,人們用戲劇去隱喻人生、社會和歷史。
而「動物園」在科技和媒體的助力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萬物皆可愛」的精神家園,用想像化解沉重,用虛擬抵抗現實。在這個意義上,或許…宇宙的盡頭也不是鐵嶺,而是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