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之後我感覺自己簡直跟不上時代——
記憶裡,路邊上賣菜的都是眯著眼舉著小手機大喊「餵(wai)?喂!」的老大爺老大媽,如今回來,我剛挑好一個西瓜,老阿姨頭也不抬的:「碼在這。」
「啥馬?」
老阿姨慢悠悠的瞅我一眼,一臉「你沒救了」的表情:「付錢掃這個二維碼。」
我持續掉線。
還有一段奇妙的經歷是坐網約車。
別嘲,這個我會——出國前大家就都使用某知名叫車app了。
這件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因為司機。
那天我手機叫車後,剛坐上車,司機就遞給我一個牌子,是尋一個小女孩的啟示。
我悄悄打量他。
北京熱得冒煙的夏天,他穿著很平整的短袖襯衫,頭髮梳的整齊,但仔細看多半已經白了,灰白的鬢角旁沁出兩道汗。
「你熱吧?我給你開空調,」他仿佛感受到我在看他,「沒客的時候沒捨得開。」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
接著又趕緊解釋:「真的,你別嫌我煩,反正你現在坐著車沒事嘛——能不能麻煩你仔細想想,有沒有在哪裡見過這個小女孩,仔細想想。」
仔細想我也想不起來。照片上的女孩五六歲,在我眼裡所有五六歲的小丫頭都長一個樣。
司機告訴我,這是他的女兒。
(圖片來源:網易親子)
我一下子愧疚起來,感覺想不起來是我的過失,趕緊埋下頭又去看那張啟示。他見了卻馬上安慰:「沒事沒事,這城市這麼大,你不要想了,這張啟示你留著,以後看見了就給我打電話的哦。」
他說,自己開網約車就是為了四處尋找女兒。
開車可以滿城市的跑,在街上到處看,其次,開車每天可以遇到從不同地方來的各式各樣的乘客。
辭職,兩年,4939單,他每天都在期待奇蹟發生。
4939是我看的。我手裡的這張啟示右下角,用原子筆小小的寫著「4939」。
他座位旁邊厚厚一沓,最上邊一張寫著「4940」。
(圖片來源:芒果TV)
把這個故事將給密友A君聽,A君一拍大腿:「靠,我要是丟了,我爸第二天就能帶我媽旅遊去!」
此君還有一名句廣為流傳——
「從我懂事起,我爸就沒打過我,所以他一共打了我24年。」
A君是我在美國的編輯,也是髮小。A君一直都討厭他爸爸。
他對爸爸沒有甜蜜的回憶,可能也曾經有過美好的相處吧,但都發生在他記事以前。
他說,我記事起我爸就打我。
他在爺爺家長大,沒有同齡的玩伴,他就上樹,摸魚,偷人家的雞蛋,把鄰居壘好的柴垛踢散,玩火把自己胳臂燒出郵票大小的疤. 然後他就開始挨打。
太皮了,先是父母輪流打他,後來媽媽漸漸不打了,動手的只有爸爸。
考試不好挨打,揪了女同學頭髮挨打,沒換鞋子進屋挨打,忘記帶鑰匙挨打,甚至很多時候他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就被打了。他越來越害怕爸爸,他討厭爸爸。
A君記得最深的一件事,是他有一次終於考了一百分,學校發獎給了一支鋼筆。
A君不喜歡鋼筆,從沒有過一分零花錢的他對當時學校裡風靡的「流口水糖」渴望至極。
他走到小賣部,用鋼筆換了50根一毛錢的「流口水」。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像個最富有的皇帝。
而他的父親,正在學校馬路對面。
他挨打了。
當著所有同學的面,他被打得滿地打滾。他說,我真的是被打到在地上一直翻滾。
他委屈憤怒,大喊了一句「這是我自己掙來的!」 然後,他體會到了什麼叫被「往死裡打」。
馬路邊所有的同學和家長全都停下來,看他爸爸打他。
他的「流口水」飛了一地。
那時的A君大概已經到了有尊嚴這個概念的年紀,除了疼痛,他感受到更多的,是莫大的屈辱。
(圖片來源:新浪博客)
A君有個文學夢。高中時我們都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看小說,他不,他去屋頂上寫詩。
然後他爸就上屋頂上打他。
那大概是逆反期的荷爾蒙作用,他爸打他,他還是上房頂,每天憋出幾個字,然後被他爸打下來。
我們都看不懂A君的詩,但我們都覺得他是「厲害」的。我、胖子、毛毛我們省吃儉用1個月,每人給他湊了五塊錢,讓他買車票,到城裡的報社投稿去。
他去了。
然後他一周都沒來上學。
我們急死了,擔心他在城裡被人搶劫了,擔心他被拐賣了,擔心那報社像小燕子去的棋社一樣把他抓起來當黑工了。我們急匆匆的跑去他家。
我們看到A君一臉頹喪的坐在床上,生無可戀的模樣——
他的腿被他爸打斷了。
(圖片來源:芒果TV)
我們潸然淚下。長這麼大沒見過骨折。
我們圍坐在他身邊,輪流哭他那條斷腿。
而他並不在意腿,他仿佛也感知不到痛了。多年後他才描述,當年他的父親衝進報社,指著報社的每一位老師的鼻子罵,最後跑到大街的中央,對著所有過往的行人,聲情並茂地高聲朗誦A君當時還稚嫩的、「狗屁不通」的詩。
在路人的哈哈大笑裡,A君對爸爸最後一點幻想,灰飛煙滅了。
A君不再投稿,他把寫的那些我們看不懂的東西都放進一個箱子,每天上學,放學。
我再一次聽說A被揍得「滿地打滾」,是高考結束。A的成績不將不就,沒有考上他報的大學。
A君給我們每個人寫信,說不上學也好,自己就要走了,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打工管自己口飯吃,就不用跟家裡再有關係了。
他又補充,我爸之前養我這麼多年花的錢,會還他的,等我攢夠了,我給他十萬。
但放暑假時我們又見到A君了。他沒有背井離鄉,他在我們城市的一個中專念著書,念得專業還是文學。
我們問他其中原委,他啥也不說。
(圖片來源:新浪博客)
過年家裡吃年夜飯時說起A君,我媽說,小A嗎?他爸爸還管咱們家借過錢呢,站在我們單位門口等了一整天,說看在孩子們玩的好的份上,借錢讓他家孩子上個學。
我驚訝得停了筷子。
我媽邊夾菜邊漫不經心的說,他還問咱們這有哪個中專的文學比較好,誰上中專還念文學啊?
我目瞪口呆。
(圖片來源:《背影》插圖)
A現在在北美一家出版社工作,收入穩定,今年放假我們一起回國。
終於有幸去A家做客,路上我問,你爸現在還打你嗎?
A君一臉慫相:「打啊,昨天還踹我,嫌我還不結婚,說覺得你很好,D姑娘也很好。」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A的爸爸。與我想像的體格魁梧彪悍、滿身橫肉的形象不同,我眼前的,是一個乾柴的小老頭——
佝僂著背,戴著癟塌塌的毛線帽子,手裡攥著個塑膠袋,朝我們笑出一臉皺紋。
A君看著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麼。
他吐了口氣,說:「他老了。」
我問他,你還他十萬塊錢了沒?
他笑笑答,還不清了。
(圖片來源:《父子》MV)
D姑娘是個被爹溺愛的典型。
留學生大概聽到有人說「父母在,不遠遊」就會下意識的心驚肉跳,生怕這是被道德譴責了,只有心裡趕緊默念下一句「遊必有方」才能緩解一下對父母的愧疚感。
(圖片來源:中華兒女報刊社)
D姑娘離開父母和家鄉,在美國上學五年了,要說沒有內疚和後悔是假的。
但她總是安慰自己,現在上學有暑假,以後在美就業了她的工作方向也是高校,所以每年,她都能有一個長長的暑假,都能回到家裡,高質量地陪伴二老,那就算是「遊必有方」呀。國內那些在北上廣打拼的小夥伴們,又有幾個能和父母常相聚呢?不過是每年區區幾日罷了。
D姑娘真的比我們一般人更熱切的盼望著假期——因為她爹。
(圖片來源:芒果TV)
我只要刷刷朋友圈就知道她在哪:吐槽學校、聚會自拍那就是在美國,只要一回了國,往下刷好幾屏幕全都只有一個主題:爸爸做的菜。
(圖片來源:新浪博客)
「我想吃我爸做的紅燒鴨,醬牛肉,燉豬手,炒米線,豬肝面……」我們一吃泡麵,D姑娘就開始撅著小嘴嘀咕。
聽她說,她小時候的那些年,北京的冬天是滿樓道堆的大白菜,家家戶戶的主菜都是大白菜,D姑娘卻吵著要吃燉牛肉;春天還沒到,D姑娘已經心心念念粉嘟嘟的草莓和酸甜的櫻桃。而爸爸,總能神奇地「變出」它們——
傍晚她一蹦跳著進家門,就能聞著肉香,摸到廚房,而爸爸已經忙忙碌碌地把她的小願望們一一擺上飯桌。
(圖片來源:知乎)
她真是啥也不會。
「老抽是很老的醬油,生抽是不熟的醬油」是她的金句。
留學第一年,D姑娘跟一個美國老姐合租,她們家廚房是用來當儲物間的——兩個人每天都在吃快餐。
唯一一次下廚,還是烘焙。D姑娘興致勃勃地買了全套的原料和模具,捯飭了一下午。傍晚送給我一盒黑乎乎的東西。
「這什麼.」
「Brownie!」 她超開心的。
沒法拒絕,必須當著面吃一口。然後我差點死了。
第二年,D姑娘跟我說她要徹底改變。因為漢堡披薩不僅不美味,還發胖,她對自己的圓滾表示深切難過。
然後她從吃美式快餐變成了中餐飯店。一天三頓都在街上。
(圖片來源:搜狗圖片)
天天下館子的話,財務上便有點難以支撐了,第三年,D姑娘痛定思痛,決定開始自己「洗手作羹湯」。
她不會蒸米飯,跑來我家看,美其名曰「研究控制式電飯煲的機械原理」。
「美國苦瓜竟然有瓤?神奇!」 她興致盎然的研究起來,「我們家的都是空心的。」
「朋友那是你爸把瓤給挖掉了好嗎,算了你別跟我說話。」
接著我陸陸續續接到她的求助,問我為什麼她的紅豆粥一個鐘頭都煮不熟,為什麼她買的芹菜杆上面有一根一根「綠色的線」。
欣慰的是,這人勉強能養活自己了。
(圖片來源:芒果TV)
然而上天卻不輕易給人一帆風順的機會。春節前夕,D姑娘爸爸突然吐血,確診為食道癌。
幾個月後的某一天,她忽然接到媽媽電話:「爸爸惡化得厲害,咽不下水了。」第二天一早,她帶著簡單的行李飛了回去。落地已是半夜,正值梅雨季節,潮溼憋悶,她直接奔去醫院。
D姑娘已經幾乎認不出爸爸。水米不進,爸爸整個人枯槁焦黃,眼眶深深凹陷,原本就比一般人大得多的眼睛直勾勾的沒有一絲光亮。
他屈腿坐在病床上,手臂上吊著營養液,臉上掛著鼻飼管。看到女兒的那一瞬間,他仿佛努了力做出不怎麼痛苦的模樣。
(圖片來源:網易)
D姑娘沒回來上學。我不敢打擾她。
這一家人艱難地撐著,他們撐過了勞動節,撐過了母親節,撐過了端午節,卻沒有撐到2017年的父親節——端午後的一天,爸爸去了。
(圖片來源:搜狐)
父親節還沒到,D姑娘爸爸的頭七已經過了。爸爸生前是個寡言的人,也不喜慶祝。D姑娘說,每年母親節她總會有一句問候,可是父親節卻從沒有特別的表示。因為她總覺得,以後還有長長的幾十年,每年大大小小節日無數,有的是機會。
正如她覺得自己一生都不用好好學做菜,因為有爸爸。卻沒想到,子欲養而親不待。
這世上充滿著譫言妄語,這句話卻居然是真的。
今年我回國,D姑娘說請我吃飯,我說行啊去烤串店還是海底撈?她笑了笑說,我家。
直到進門我還不敢相信。我尋思著這位不會是買了一桌子外賣招待我吧?直到我走進廚房——
蔥、姜、蒜、幹辣椒,這個高瘦的姑娘背著身,在砧板上細細地切絲。
她圍著一個大得不合身的男式圍裙,身旁是洗淨的魚和方正的肉塊,甩了水的青菜。
牆上掛著十好幾種大大小小不同功用的鍋和鏟,案臺上是整齊的一瓶瓶醬油耗油麻醬豉汁,還有老抽和生抽。
「爸爸從沒離開我。」她掂著勺。
是的,他就活在你身上。
逝者已矣,其情難忘。人們總說,時間能撫平你心中的傷痕。其實傷痕哪裡會消逝,它永遠在那裡,只是已經成為了你的一部分。
滿屋飄香,這是爸爸的廚房。
(感謝文中兩位同學提供的真實經歷)
由於微信公眾號只能日更一次,日報將會在app中實時更新關於章瑩穎同學的最新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