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篇名為《生態經濟學集成框架的理論與實踐》的論文,因為其另類的比方,生動的語言,怪誕的風格,成為了現象級話題。
奇葩論文早已經屢見不鮮,但徐中民這篇文章實在過於天雷滾滾,尤其是其中「我師娘與我導師不得不說的故事」這種讓人浮想聯翩的主題,一下子就抓住了吃瓜群眾的心。
這篇文章的作者叫徐中民,他在論文中大談「導師的崇高感及師娘的優美感」,並藉此來論證生態環境的天人合一,噱頭相當之足。
他講導師卓然大才,移山造海,他說師娘風姿綽約,雅致宜人。導師主外,師娘主內,導師如青山,師娘如綠水,好一副令人羨慕的畫卷。
論文一經曝光,批評聲鋪天蓋地,不絕於耳。
有的說這是溜須拍馬,無疑舔狗行為,更是破壞現代社會的大毒瘤。
也有的說這是學術界的恥辱,拿著國家經費,卻研究導師和師娘,居然還發表在國家的核心期刊上,允許這麼玩嗎?
但作者徐中民恐怕不認同這種說法,他回應記者時說,論文另有深意,並非純誇讚。
另有深意?莫非裡面還有值得玩味的空間?不禁令人摩拳擦掌,想要仔細探究一番。
正所謂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本著科學研究的精神,我趕在論文下架之前下載了這篇奇文。
在犧牲了自己三瓶眼藥水並壓抑自己強烈的嘔吐感讀完全文之後,我眉頭一皺,發現事情並不簡單。
《紅樓夢》裡有兩個人物,一個叫甄士隱,一個叫賈雨村,表面意思是「故將真事隱去」以及「假語存焉」,其實是曹雪芹暗示在借用所謂假故事,來影射真正的現實。
《生態經濟學集成框架的理論與實踐》這篇論文裡,似乎就有點那個味道了。
眾所周知,想罵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你讓北京天橋底下的老大爺給你講解罵人的學問,他能給你表演一個晚上單口相聲不帶重樣的。
但是,誇一個人,尤其是用好幾萬字誇人不帶重樣,可就非常難了。
在徐中民誇自己導師的文章裡,你處處都能感受到那種皮裡陽秋,明褒實貶的態度。
我們首先看看他誇導師的部分。
在說導師崇高感的第一部分,徐中民就寫道,自己受導師思想的啟發大多都不是聽他講什麼大課,而是茶餘飯後,且是在閒談與專業無關的問題時得來的。
在談到導師的修養時,他又說:「我從未聽到導師言己之長,這是一種有深度的涵養」。
這話怎麼聽怎麼像是在說自己導師沒有長處。
在形容導師的形象時,他又說導師「憑高俯視世界,靜觀世間一切事物的形象,表現出一種高貴的單純,肅穆的偉大。
如果這都不心生崇高感,那就只能歸入麻木,缺乏悟性的行列」:
這話莫不是在說「導師站在雲端,不近人情,學生如果不敬畏,不主動獻媚,那就會被批評為『麻木』和『缺乏悟性』」?
提到導師科研能力的時候,他先是說導師帶領小組秉承10年鑄一劍的精神做事。
但是做到現在劍都沒鑄成,只是準備了很多鑄劍的材料。
提到導師科研考核的時候,他又說導師提案的效果不佳。
怎麼看他塑造出來的導師的形象,也和「崇高感」沒有關係。
說完導師的「崇高感」,徐中民又盛讚了師娘的「優美感」,但列舉的都是一些封建時代的糟粕作為所謂的「優美感」。
比如說師娘的優美感第一條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黑師娘,他還故意解釋了一下,說師娘起碼有三項能力:「懂英文」、「打字速度很快,跟1分鐘60個字的自己可以比比」、「每天晚上帶導師散步」。
又說師娘把「給導師做飯當成一種義務」:
這種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描述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恨不得馬上掏出義大利炮將其厚葬。
到了形容導師和師娘的愛情時,他用了一個浮誇的比喻:
遠景是一幅和諧的山水畫:導師青山不改千年色, 師娘綠水長流萬木春。
意思是導師是青山,師娘是綠水。
結果後面徐中民筆鋒一轉,在稱讚師娘的地方又寫道:「如此說來,青山綠油油就是師娘的得(德)」
「青山綠油油就是師娘的得(德)」?
不用說話,一幅鬱鬱蔥蔥生機勃勃的綠色天地已經映在眼前了,很綠很狂野,很有想像力。
分別論述完導師和師娘之後,徐中民又把兩個人放在一起誇。
在論述「導師崇高感和師娘優美感的統一」時,作者專門列了一個表格來誇獎自己的導師和師娘。
但是,在這個表格裡,「仁義禮智信」五常只有「仁義禮智」四樣東西,獨獨少了一個「信」。
而且,這個「信」用「性情」中的「性」字代替了,且排在第一位,遠高於其它的「仁義禮智」。
我相信所有看得懂「長亭外,古道邊,芳草天」這句話的人都能明白漢字果然是博大精深。
文末,徐中民還詩興大發,寫了一首《閒想鶴儀形》誇讚導師師娘,最後的兩句是:
看我形意拳, 怎比圓圓曲。
這個《圓圓曲》是明朝詩人吳偉業寫的一首七言歌行,主角是名妓陳圓圓和明朝帶路黨吳三桂,詩裡隱晦地譴責了吳三桂的叛變。
那「看我形意拳,怎比圓圓曲」意思就是:導師和師娘郎情妾意,堪比吳三桂和陳圓圓?
現在誇情侶都流行誇他們是吳三桂和陳圓圓?
還有把「目中無人」「倒行逆施」種種反話正說等,不勝枚舉。
在一個地方陰陽怪氣可能是馬屁拍到馬腿上了,但是通篇處處都陰陽怪氣,那就只有高級黑能解釋了。
那究竟是什麼矛盾,促使他非要寫這篇論文隱晦地黑呢?
在論文中我們似乎可以窺見一二,徐中民提到,導師在青藏鐵路修建過程中提出了一個「冷卻路基」方法,相關的研究成果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
而自己作為團隊的一員,「非常羨慕這個特等獎」,但名字卻不在其中。
這也許就是在暗示,自己在這個研究中也是出了力,甚至是重要成員,但最終卻被剝奪甚至盜取了榮譽。
除此之外,後面似乎還有更大的線索,徐中民在文中還反覆提到了「利益集團」一詞,說要看到周圍人組成的利益集團。
徐中民他所在的是學術圈,學術圈能形成的利益集團是什麼呢?
只有學閥了。
論文大火之後,媒體去採訪作者徐中民,直接問他是不是拍馬屁。
結果,徐中民不認同這種說法,他稱導師、師娘如父如母,論文另有深意,並非純誇讚。
這種耐人尋味的態度,讓人更加懷疑,此人目的絕不簡單。
風靡五湖四海的死亡小學生柯南同學的偶像曾經曰過:「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這位徐中民寫出如此天雷滾滾文章,很可能是明褒實貶,最終是要直指其導師及其背後的學閥勢力!
有人就要問了,什麼是學閥?
學閥是毛澤東年輕時在典籍裡翻到的詞語,他藉此來抨擊那些舊社會的私塾教育。
在今天,學閥是指憑藉勢力把持和壟斷教育界、學術界的人。
學閥的歷史淵源已久,在電視劇《三國演義》裡,諸葛亮罵戰王朗裡有一句「你世居東海之濱,初舉孝廉入仕」。
這裡的舉孝廉,說的就是東漢末年到魏晉時期的一種選拔人才的制度。
在魏晉時期,絕大多數人都是不識字的,更不用說去讀書了。
掌握了知識就等於掌握了屠龍術,儒生們藉助書本打開了權力的大門,從此跟賤民們區別開來。
人們在獲得船票後,總是會習慣性地抗拒其他人也登上船,他們當然也不例外。
於是,一部分精英階層就建立了一套門閥制度,比如大家見面時,都會拱手作揖,互報家門,你是弘農楊氏,他是陳郡謝氏,大家就可以平起平坐。
如果只是個不知名的愣頭青,不好意思,你走錯地方了,請你出去。
在魏晉時代,最喜歡玩行為藝術的竹林七賢,以及最喜歡搞文學創作的建安七子,他們不是來自門閥大族,就是來自官宦世家。
他們因為擁有知識特權,不務正業時就放浪形骸,想撈錢時就跑去朝廷做官,完全不事生產,也造成了整個魏晉時期清談誤國的整體基調。
壟斷了仕途和文化的學閥們,利用自己的權力相互庇護,聚斂錢財,兼併土地,成了特權階級。
這就是文化壟斷,如果要加一個稱謂,那就是「學閥」。
唐朝以後,開始搞科舉制,世襲罔替的世家大族與學閥門第算是慢慢消逝了。
可是學閥竟然又產生了一個新的變種,那就是朋黨。
巧了,這個徐中民就在自己的論文裡面「恰好」談到了朋黨現象:
「朋黨」之所以產生,是因為考中的新科進士們,按規矩往往要去拜見恩師,這個恩師不是為他傳道授業的恩師,而是主考官。
當幾次主考官後,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慶曆六年司馬光上任,官員們傾巢出動。範進中舉進京拜恩師,直接拋棄妻小。
除了拜恩師,更有結同年、同庚、同鄉等等。
久而久之,主考官和自己的門生之間,又組成了新的利益聯盟,黨同伐異。而且逼得後來者必須站隊,不站隊就沒有好果子吃。
蘇東坡就是因為捲入了黨爭,一生顛沛流離。他反對激進的變法,被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排擠,但又贊成溫和的改良,也被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打壓。最後鬱郁不得志,只能寄情山水。
到了明代,東林黨是學閥們的巔峰。
剛開始的時候,東林書院的知識分子們,他們諷議朝政,評論官吏,要求廉正奉公,振興吏治,還算有些節操。
但是到了後來,尤其是崇禎當了皇帝後,東林黨人上臺,全面把控朝政。
他們慫恿袁崇煥殺毛文龍,自毀長城。
李自成衝到京城時,崇禎叫他們拿銀子出來剿匪,一幫人又扣扣索索拿幾十兩、幾百兩裝蒜,還表現得十分委屈,大肆哭窮。
結果李自成過來,直接把他們狠狠拷打一頓,從這些江南大地主身上,刮出幾千萬銀子。
崇禎吊死煤山,沒有一個東林黨人前去弔唁,清軍入關,他們反而瘋狂上表忠心,這就是學閥們的骨氣。
直到民國,很多所謂的「民國大師」,自詡民主自由和人文主義,把自己標榜成社會良知和國家脊梁,但本質上不過是新的學閥。
1928年,顧頡剛因為在廣州事務纏身,無法進行學術研究,就給胡適寫信自責說:「照現在的這樣做下去,不到五年,我是一個落伍者了,我完了,我除了做學閥之外再沒有別的路了!
顧頡剛以做學閥為恥,但是胡適對此並不忌諱。他不但不避「學閥」之名,而且還以此自居。
早在1921年,胡適就在北京大學的開學典禮上對學生發表演說:「人家罵我們是學閥,其實『學閥』有何妨。不要因為人家稱我們為學閥便不高興,否則倒真是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了。我們應該努力做學閥,學閥之中還要有一個最高的學閥。」
那麼,這位「學閥」有沒有認真搞學術呢?
在中華民族最危難的時候,胡適的同學們大多是留日學生,因為抗議日本帝國主義而臨時回國。
而胡適則在上海就讀中國公學,除了讀書外,主營業務是喝酒打牌逛窯子,相當放飛自我。他自己在日記裡寫著:
從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又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不到兩個月,我都學會了。
不僅僅吃喝嫖賭,胡適同學還酒後滋事毆打巡警,最終被關進局子。
胡適的好友徐志摩有次委託胡適幫忙照顧陸小曼,胡適是怎麼照顧的呢?
據胡適的好友,也是北大教授吳虞,在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的日記上就說:
「立三約往開明觀劇,見鬚生孟小冬,其拉胡琴人為蓋叫天之拉胡琴者,叫座力頗佳。胡適之、盧小妹在樓上作軟語。」
這位盧小妹就是陸小曼,想當年,胡適是徐志摩和陸小曼的主婚人,現在竟然在包廂裡對自己好友的老婆下手?
抗日戰爭時,日本人還在中國的土地上燒殺搶掠,蔣介石派胡適去美國遊說,希望美國能出點力。
胡適則在美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順便搜羅了26所大學的博士學位,國內的同胞的期盼全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後來毛主席給胡適的評價,就是「學閥作風」。
到了新中國,為了整治學閥們,請他們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們就委屈得不行,各種寫日記,嗚呼哀哉,感覺受了天大的折磨。
實際上,跟當時的農民相比,他們的生活水平已經高出不少了。
再到今天,這些學閥們又捲土重來了,重新汙染學界,搞得各種奇葩現象層出不窮。
比如對資本家金主各種鼓吹,浙江社科院某教授有篇論文叫《夢中的『王馬』——對古今『奇人』的對話與互證》。
「在馬雲的骨髓裡有王陽明的DNA, 馬雲的成功,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王陽明基因轉換和重組的結果」,「網際網路電商『隨時隨地』的特性與王陽明所認同的『隨處體認』的宗旨可相互聯通」。
這位教授認為,馬雲之所以能成功,是繼承了明代聖人王陽明的基因。
馬雲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想,王陽明要是聽到了肯定會不開心的,在棺材裡都不會好過。
比如拿著經費,卻做各種奇談怪論的研究,浪費錢財。
諸如「一個人走向了貪汙腐敗,原因之一很可能是他體內的腸道菌群出現了問題」「蟋蟀是一種負載中華文化的民族昆蟲」等辣眼睛的課題結論,近些年比比皆是。
對資本曲膝投靠,對自己手下的學生,他們就又是另一種態度了。
中國古代長期對於「教書先生」或者「知識」有敬畏感,以至於有「天地君親師」的說法。
這種「尊師重道」的優良品質,已經滲透進了中國人的思維中。
對愛護學生的好老師來說,這種尊師重道讓雙方相處融洽。
但是在學閥們的手裡,學生們這種發自內心的尊重,反而助長了他們為所欲為的氣焰。
學閥們彼此之間雖然黨同伐異,但在對外方面,確實相互抱團,同氣連枝,毫不疑問地說,只要在學校,他們就是天,就是王,他們的話就是聖旨。
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長此以往,舊社會的學閥捲土重來,一種「想日就日、生殺由我」的封建皇權思想開始冉冉升起。
嚴重的,武漢理工大學教授王攀逼自己學生「叫爸爸」,最終精神崩潰跳樓身亡;南京郵電大學研究生譚大偉因為長期受導師侮辱和壓榨,竟然選擇自焚;同濟大學醫學院研究生陸經緯因為常年被導師威脅,也選擇跳樓自殺……
這種高校中的慘劇,每隔一段時間我們都要見到幾起。
輕一點的,導師利用職權對學生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讓學生幫自己做家務,寫論文,搶奪學生科研成果,剝削學生血汗等情況比比皆是。
我就見過有高校導師在申報項目的時候,用自己學生的名義申請了巨額的勞務費。但等到錢每個月真的以勞務費的形式打到學生銀行卡上之後,就命令學生取出來到辦公室還給他,讓學生白給自己幹活。
許多學生因為畢業證捏在導師手裡,敢怒不敢言,只有默默忍受剝削,用自己的青春幫導師買房買車,比996還要悽慘,自嘲「在北京800塊一個月你都招不到一個農民工,卻可以使喚一個研究生」。
試問,哪位高校學子沒有聽說過,甚至親身體會過導師權力不受約束,掌握生殺大權之後給學生帶來的深重苦難?
這種作風在高校裡已經愈刮愈烈,到了不得不除的時候。
我們再回頭看徐中民這篇用心良苦的文章,簡直是在深諳論文發表規則的前提下,以一己之力向學閥利益集團發起挑戰的典型,草蛇灰線,伏延千裡。
最近這件事的大火,已經讓國家介入調查了,當初有沒有隱情,是否涉嫌腐敗,一定會調查清楚。
在解決這件事後,再借這次的東風,狠狠打擊一下學術圈的歪風邪氣,扶持中文期刊,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前有不知知網翟天臨,揭開了明星論文造假的驚天內幕;今有曲筆師娘徐中民,諷刺學閥與無形之中,拉開了學術圈懲奸除惡,澄清玉宇的宏大序幕。
無論他們兩個的主觀意願如何,但客觀上來說,翟天臨和徐中民二人對中國學術圈的改革進步,起到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真乃一時瑜亮,難分伯仲。
等到學術圈最終撥雲見日,滌蕩乾坤的那天,一定要給這兩位勇士,一人發一個一噸重的大勳章!
(本故事純屬巧合,如有雷同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