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藝術實際上是思想中最古老的貴族，
它拒絕短暫易逝，微不足道的東西，
也不接納僅僅是小聰明和俗豔之物，
更拒絕粗俗和虛偽，
它搜集了一代代人最質樸，最深刻的思想，
所以，它堪稱所有偉大藝術的發源地。
——W.B.葉芝《凱爾特的薄暮》
《來自民間的光，照亮回家的路》
文 | 李佳懌
作為一個壯族人，民間故事對我有說不清的深意。清楚記得小學課本裡的《一幅壯錦》，「一陣大風把壯錦卷上了天空，向東方飛去，一轉眼就不見了。」披星戴月追尋壯錦的路程，也是翻山越嶺追問「我從何處來」的路程。可我們距離傳說故事越來越遠，如今我已搬離家鄉幾千公裡，雲南老家連一臺織布機也難找了，更遙遠的，是那個善惡分明的世界。現在的世代，是否還應該向孩子講述民間傳說故事，成為我心中一直待解的問題。
去年秋天，讀了「日本兒童圖畫書之父」松居直的《我的圖畫書論》，書裡關於民間傳說故事的觀點讓我豁然開朗：傳說故事中蘊藏著豐富的人間情感和生活體驗，以及讓我們能夠借鑑的說話方式，故事中每每傳達的勸善懲惡的信念，現代人或許多有牴觸，但「讓現在成人變得曖昧含混前的那個價值體系很重要」。最終善會勝利給人帶來的安全感，能夠成為孩子今後面對人生的一個根本的立足點。
「有很多人一直帶著善必將勝利的感覺生活著」，我希望孩子成為其中之一，抱著這樣的想法，買回許多民間傳說故事圖畫書，《九色鹿》、《不萊梅的音樂家》、《蘇和的白馬》、《手套》，還有《竹林裡的青蛙公主》——這本書是活字文化從福音館引進的，而福音館就是在松居直的帶領下，經過六十多年，從一家書店成為日本最權威的少兒出版社的。
《竹取物語》的故事，人人皆知，寫一位伐竹翁在竹心中取到一個美貌的小女孩，經三個月就長大成人，取名「嫩竹的輝夜姬」。五個貴族子弟向她求婚，她答應嫁給能尋得她喜愛的寶物的人，可是這些求婚者都遭到失敗。皇帝想憑藉權勢來強娶她，也遭到拒絕。後來，輝夜姬在這些凡夫俗子茫然失措之中突然升天。這是一個很難有固定解釋的故事，可貴的是這本《竹林裡的青蛙公主》保留了這種無確定性，不強行為它安排一個「意義」。閱讀圖畫書的人，和書裡的人一樣茫然失措，望著公主羽化升天，空見滿地月光。
出版社的書籍介紹稱，這本圖畫書凝聚了三件日本國寶的精髓：藝術構圖上，對日本經典物語連環畫《源氏物語繪卷》的繼承發揚；文學上，對日本物語文學鼻祖《竹取物語》的改編升華；造型上，對日本國寶級漫畫《鳥獸人物戲畫》的吸收傳承。
我特意找來《源氏物語繪卷》對照，發現不單構圖視角，連衣冠制式，建築空間，屏風圖案，山形水紋，花草樹木，都從傳統繪卷蛻變而來。尤其讓人讚嘆的當屬配色，每幅圖都施用許多顏色，卻不像春晚布景般扎眼聒噪，反而因顏色搭配諧和，顯得繽紛而深靜。
我尤其喜愛蓬萊山那一幅，特製的大型開本跨頁上碧山兀出，騰起於青色海波之上，山上奇花異草光怪陸離，映照得山嵐與雲霞亦點染淡彩，氤氳迷離，浩蕩渺茫。滿載欲望的巨船和上面的人顯得渺小，隨波浮沉，山卻因此更覺堅固巍峨，亙古如一。不知道孩子會不會像我一樣被它打動，但在幼小的年紀，看過這樣一座蓬萊仙山，想來不是壞事。
更妙的是，圖畫書用《鳥獸人物戲畫》中的青蛙造型代替了所有人物，將螳螂化身為馬匹，憨態可親，萌態可喜。一來化解莊嚴布景的厚重感，二來引領孩子輕鬆步入童話幻境。我十歲的小侄女第一次看到這本書，捧腹大笑：「怎麼有個青蛙公主，不是青蛙王子嗎？」
《鳥獸人物戲畫》局部
即使如此，給一個三歲小孩讀一本四十八頁的圖畫書，還是有點擔心他是否能接受。不想孩子很快喜歡上這本書，他的興趣點是大伴御行的「眼睛腫得好像兩個李子」，石上麻呂抓到了一團幹燕子糞，還有書裡的大餃子一樣的淡黃月亮。
我也由此恍悟，民間傳說故事的聽眾從一開始就是孩童，所以它能容納所有的荒誕不經，謊話連篇，上天入地，鬼怪神仙，也絕不會忘記歡樂和幽默，就如安吉拉·卡特在《精怪故事集》裡寫到的，亞美尼亞的敘述者會在故事結尾時說：「天上掉下三個蘋果，一個給我，一個給講故事的人，一個給逗你開心的人。」逗你開心，一直都是民間傳說故事很重要的功能，而孩子往往很容易就能與之會心。
給孩子讀民間傳說故事，能夠觸及那些辛勤創造世界的普通男女所擁有的想像力，它們經過那麼悠長的歲月，仍似那個餃子月亮一樣熠熠生光。就像《一幅壯錦》的結尾，善良孝順的三兒子歷經磨難尋回壯錦，在阿媽面前展開，壯錦發出耀眼的光彩，把阿媽的眼睛都照亮了，錦上的美好圖景變為現實。重要的並不是壯錦化為現實，而是那道光，它讓我們不致目盲，永遠找得到回家的路。
文/李佳懌
圖/ 《竹林裡的青蛙公主》
原載於2017年04月07日《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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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字文化 策劃
中信出版社
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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