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家父晏明(本名郭燦之)百年誕辰。2006年9月15日晚8點30分,他羽化成仙——那最後一分鐘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家父在世86年,留下詩作近五千首,17部詩集,除此之外還有難以計數的信簡。在他的生活中,信與詩頻繁切換,構建成獨特的生命宇宙。回看這些書簡,是一份獨特的紀念。
晚年,家父幾乎天天寫信,然後跑到郵局付款、投遞。他從不交給家人代辦,更不會放到路邊的郵筒。只有完成這一系列規定動作,才放下心來。如果沒在預計時間收到回信,他就會坐臥不安,甚至要追加一封信,詢問前信是否收到。
那一條條或長或短,翻山越嶺的郵路,是他情感的投放處,是他詩歌人生的重地。
自從1939年拿起詩筆,這張細密的郵路之網就逐漸編織起來。歷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以至1949年以後的漫長歲月,雖然幾度中斷和迷失,但總像有定位導航,硝煙過去那張網重又張開羽翼。他失業了,蒙難了,甚至與死亡不期而遇,往往是這張網把他從悲傷與絕望中拯救出來。
他與詩人沙鷗1942年相識,結為摯友。戰亂逼迫他們各奔東西,但信簡猶如浪中浮標從不沉沒。新中國成立前夕,我們已是五口之家,家父淪落到湖南一個小鎮,靠擺地攤為生,地獄之門近在咫尺,沙鷗也音信絕無。
1950年5月的一天,家父在街頭看見一張北京《新民報》刊登有沙鷗的詩歌,便立即寫信聯繫。沒想到僅過了10天,就接到沙鷗長達6頁的回信。兩個月後,家父就神奇地坐進了北京《新民報》的編輯部,擔任副刊主編。那時,詩人王亞平任北京市文教局文藝處處長兼北京《新民報》總編輯,沙鷗為副總編輯。當年,三位詩人在重慶聚首,歷經磨難,終又齊聚京城。
▍晏明與沙鷗(中)、漫畫家方成(右)在長城望京石上合影。(1951年)
如今,家中存有沙鷗始自1942年的信簡50餘封。你無法想像這些紙箋是如何穿越歲月的圍剿,墨跡仍然新鮮如昨;你也無法想像家父一生顛沛,這些信簡卻安然無恙。1994年沙鷗不幸離世,家父噙淚寫下信簡式長詩《哭沙鷗》,發表在《詩刊》雜誌,為52年的手足之誼畫上沉重句號。
信如其人。
臧克家是與家父書信交往最為密集的詩人之一。兩人深受「節儉」之恩典,不約而同都喜歡使用小32開信紙。臧詩人寫信像是寫詩,惜字如金,基本是短短幾行,極似唐詩小令,方寸間還非要留下一塊白地。他的信大都是一信一事,哪怕接連給你寄上三封信,也要堅守自規。
家父則顯得囉嗦,32開如不寫滿,似乎就是浪費。密匝匝擠得水洩不通,還覺意猶未盡。那年,家父遇了點麻煩,臧詩人嫌寫信太慢,把溫良恭儉讓甩到一邊,索性跑到家父的單位給予慰藉。
▍晏明在臧克家(左)的寓所歡晤。(1990年)
崇信「節儉」之風的大有人在,劉紹棠、謝冕、流沙河諸公,對文字的使用都格外吝嗇,如出一轍地要「留白」。
姚雪垠的信簡則是另一番風景。小幅信紙似乎裝不下他的才情,遒勁的正楷字像是一堵碼放工整的字牆,鋪滿整個大16開信箋,威嚴而立,一頁又一頁——讓人不期然想到大氣磅礴的歷史小說《李自成》。他的思緒經常不由自主地水銀瀉地,一封信就是一篇散文,一篇史論或是文論。這些信簡他很少留底,寫罷由夫人投遞,也就隨之忘到腦後。有心人曾四處收集,準備為姚先生出一本信札專輯,認為這是當代文壇的寶貴財富,但終因散佚太多而作罷。若干年後,姚先生猛然醒悟,為沒收存信稿後悔不迭。他在信中對家父說,能代表他文學成就的:第一是小說,第二是信簡,第三是詩歌。信簡百分之九十都隨風逝去,姚公怎不扼腕!他的信簡確實藏金匿銀,不僅史實和典故隨處可見,「五言」「七律」也不時蹦出。姚公自我評價說:「隨手寫出,頗有真我」。
他的毛筆字應該說功力不淺,但他常向家父抱怨小時候沒好好練字。不少人堵門求字,他便約法三章:凡要字者不得把字掛到牆上,以免丟醜。為踐行這一約法,他從不在落款處按上印章。幾年後他竟自食其言,寫信請家父向篆刻大家曹辛之求一枚印章,以表示對求字者的尊重。
一封信,一種氣象。家父徜徉其間60餘年,該是最富有的掘金者了。
1938年,年僅18歲的家父考上全國著名的忠誠話劇團,出眾的才華為他的星途塗上一抹玫瑰色。誰知僅僅過了一年,就鬼使神差地迷戀上繆斯,決然辭去令人豔羨的演員職位,躲到陋室裡昏天黑地的寫詩。可是所有寄出的詩作全部石沉大海,他開始懷疑自己,後悔辭職的魯莽,並發誓金盆洗手不再碰詩。就在這時,突然收到著名作家靳以教授的熱情來信,告知其詩作被選用——1940年4月處女作《溳水之春》,在重慶《國民公報》的文藝副刊《文群》發表。從此,家父懷揣靳以先生的來信,踏上撲朔迷離的詩人旅途,不再猶疑。
家父那張細密的書簡之網是靳以先生開啟的,他比別人更清楚輕若蟬翼的信簡,有著怎樣的分量。當他走上編輯崗位後,對那些名不見經傳、仍在文學小路上踟躇輾轉的作者尤為關注。
1951年春,家父從稿海中發現署名「劉紹棠」的北京二中初二學生的小說。文章的結構、布局、語言以及人物勾畫都十分妥帖和老道。家父驚喜異常,不僅立即發排了這篇作品,還寄出一封熱情的信簡,請「小神童」來報社做客。幾天後,一位佩戴紅領巾的13歲少年怯生生出現在編輯部。編輯們把他圍在中間問長問短,有鼓勵也有叮囑。中午,從沒請家人吃過飯館的家父還特地請劉紹棠在「同春園」飯館吃飯。此後兩個人的書信之誼持續了數十年,劉紹棠雖然幾經沉浮,但對家父最初的扶持和知遇之情感念不忘。
1952年,《北京日報》創刊,家父留在其副刊效力。
同樣是1950年代初期,一位在遠郊教書的文學青年寫信給家父,訴說作品屢投不中的痛苦。家父接連去信幫他分析作品,告誡要堅持不懈。當他在文壇嶄露頭角後,又寫信訴說新的苦惱:單位不支持,認為是不務正業。家父就四處找來他發表的作品,交給報社領導,希望能把這個人才調來。不久,他果然走進了《北京日報》成為一名記者。他的名字是——從維熙。
▍晏明前往艾青(右)家中拜訪。(1986年)
評論家謝冕講述了這樣一件往事:1960年他剛從北京大學畢業留校任教,便收到晏明先生(已調入北京出版社)的約稿信,請他撰寫一部《淺談寫詩和讀詩》的專著,這令他誠惶誠恐。這樣的專著完全可以請一位德高望重的名家來寫,而家父信中的口氣真誠又堅定,作為晚輩難以推卻。交稿後他更是惴惴不安,度日如年。很快,家父回信熱情肯定書稿的成功,告其待領導審閱後再研究進一步修改。由於各種變化,這本書最終未能出版,但是家父的這封信謝冕先生一直珍藏至今,長達半個世紀之久。最近,他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如今我要鄭重地說,引導和鼓勵我走上學術道路的前輩和朋友許多,我都會終生銘記,但晏明先生是首先要感謝的,他是引路的『第一人』……這份溫暖,將伴隨我一生。」
對於今人來說,「書簡」已經漸行漸遠了。他們不知道,在沒有電話和網絡的時代,我們的先輩們構建了一個怎樣溫暖的書簡雲世界,悄然傳遞著中國文化人信守如一的情操。
感謝書簡。(責編:趙婷)
來源 北京日報·文化|作者 郭欣
編輯:姜寶君
流程編輯 劉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