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懷剣
編輯/彼方
排版/桔頡
「即使第一千萬個理想已經失敗,去設想一種『現實世界』的替代方案,仍然比畏縮地生活在一成不變的現實世界中要好。」
在日本動畫的愛好者之間有一個笑話:日本動畫如果有橫店的話,那一定是異世界;如果要前往日本動畫的世界,最方便的辦法是被大卡車撞死然後轉生。
出現這樣的笑話,是因為近年出現了大量以異世界轉生/穿越為題材的動畫,其中主角就是通過一些非常爛俗的劇情套路完成穿越的,例如——
被車撞死,然後穿越到了異世界;
《賢者之孫》主角誤闖紅燈,被車撞到前的一瞬
加班過勞死,然後穿越到了異世界;
《打了300年的史萊姆,不知不覺就練到了滿級》的主角被告知自己是過勞死了
遊戲出了問題,玩家留在了遊戲裡的異世界;
《記錄的地平線》的主角發現自己被困在了遊戲裡
某處出現了一個門,走過去就到了異世界。
《GATE 奇幻自衛隊》裡,東京銀座出現了通往異世界的大門
事實上,對於這些作品的作者而言,設計兩個世界間的關係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其中一個世界正是我們所處的現實世界,那就更難了。稍有不慎,就會引起爭議。
例如,在《GATE 奇幻自衛隊》裡,東京銀座突然出現通往異世界的門。日本自衛隊進軍異世界,大顯身手幫助異世界原住民。這個故事就像是一個不太討好的帝國主義幻想——另一個世界那麼大,竟然只被拿來揚一國軍威。
如何描述「我們的現實世界」和「另一個世界」,不僅考驗創作者的想像力,也考驗創作者的格局。這既涉及到如何構造能與現實世界等量齊觀的「另一個世界」,又涉及到如何理解和看待「現實世界」。
而要描述兩個世界的聯繫,則需要更為嚴密、巧妙的推理和設計。這篇文章,我們就來詳細地討論一下這種「兩個世界」的作品類型。
當兩個世界相連
同時出現了現實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那些動畫,最常見的做法是讓現實世界在開頭一閃而過,把剩餘篇幅全都放在「另一個世界」上。在這些作品裡,「現實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聯繫是鬆散甚至隨意的。
以《譚雅戰記》為例。主角原本只是一個東京社畜,在被仇人推下月臺、即將被電車撞死時,神秘的「存在X」讓他保持原有的意識,變成了一個名叫「譚雅」的女嬰,在以上世紀初的歐洲為原型的「另一個世界」長大。
譚雅幼年即展現出極高的魔法天賦,成為「魔導士」加入「帝國」軍隊,參與一場與二戰極其相似的戰爭。
動畫之後就不再提及那個東京社畜的後續消息。在《譚雅戰記》裡,現實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關係是這樣的:
這種現實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關係是最為簡單常見的。現實世界出現的意義是讓大家能快速地熟悉主角,快速地認同主角,跟著主角一起逐步了解「另一個世界」。
比如在《譚雅戰記》裡,主角譚雅如果只是「另一個世界」的天才魔導士女孩,觀眾就需要花些力氣了解她是怎麼看待自己的處境和這場戰爭的。一旦知道譚雅原本是個東京社畜,觀眾就會明白譚雅也清楚自己正在為第三帝國賣命,進行著非正義的侵略戰爭。
有時候,世界之間的關係會稍微複雜一些。
比如在《為美好的世界獻上祝福》裡,眾神管理著包括現實世界在內的許多個世界。有一個世界魔王軍隊過於強勢、人類處境堪憂,沒人願意轉世到那個世界。為了拯救那個世界,神讓在現實世界死去的人穿越到那個世界,同時賦予穿越者強大的能力來對抗魔王。主角佐藤和真就是一個在現實世界死亡後穿越到了那個世界的人。
在《為美好世界獻上祝福》裡,雖然觀眾之後也不再知道現實世界的消息,但從日本穿越到這個世界的人不止一個,一些日本御宅文化元素以戲謔、搞笑的方式改變了那個世界。
比如一個阿宅轉生者造出了浪漫的巨大機甲和「抖S」仿真機器人。除了神和這些單向穿越者,沒有人能同時擁有對不同世界的認識。世界間的關係仍然是單向的,可以如下表示:
而在另外的一些作品裡,現實世界與「另一個世界」之間的關係是雙向的。比如開頭提到的《GATE奇幻自衛隊》,以及由賀東招二創作的輕小說《COP CRAFT》——這部作品描繪了太平洋上出現異世界的通道之後,異世界原住民和人類混居的世界。人類刑警桂·的場和妖精騎士緹拉娜組成搭檔,聯手打擊涉及兩個世界的犯罪活動。換句話說,角色們可以通過公開的途逕往來於兩個世界之間。
在這些作品裡,世界間的關係可以如下表示:
當然,也有一些作品更為精巧地設置了現實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關係,比如自2021年1月播出的,改編自宮澤伊織創作的同名小說的TV動畫——《裡世界郊遊》。
在《裡世界郊遊》當中,從現實世界到達「裡世界」的途徑可謂五花八門——或是在某座大廈的電梯裡以某種順序依次按下樓層按鈕,或是在某個巷子的小房間裡關上門再打開,或是在特定時間以特定角度穿過某座神社的鳥居,有時也想不到是因為什麼。
裡世界非常危險,「八尺大人」、「如月車站」、「姦姦蛇螺」等日本都市傳說中的怪異之物都在其中出現。
裡世界的「如月車站」
裡世界的事情在「思維正常」的人看來完全說不通,以正常的思維在裡世界行事,很容易碰壁。
例如,接觸裡世界的不同怪物,會產生不同感覺:看著怪物「扭來扭去」會產生差一點點就要知道不能知道的答案的感覺,見到「八尺大人」會產生見到懷念的人的感覺,被「山之件」附體會產生肢體融化的感覺……如果不努力控制自己的感官和思維,就會被這些感覺迷惑,進而被怪物殺死。
主角紙越空魚很快發現,怪物不被認知、不被感受、不被體驗,攻擊對它們就沒有效果。如果只是把它們當做奇怪的東西閉上眼睛亂開槍,是打不到它們的。空魚與另一名主角仁科鳥子緊密配合,空魚冒著危險仔細體會怪物帶來的感覺,鳥子抓住機會攻擊,才得以擊敗怪物。
在小說原著當中,一支美軍部隊困在了裡世界的「如月車站」附近。沒有負責「認知」怪物的人,全副武裝的士兵也拿裡世界的怪物沒辦法。一連串匪夷所思的事件殺死了他們的隊友,甚至將他們的隊友和機械裝備變成怪物襲擊他們……裡世界的遭遇摧殘著士兵們的心智。
在精神瀕臨崩潰的狀態下,一位士官長炸毀了開向「如月車站」的電車。紙越空魚推測,之前士兵們的槍彈對怪物不管用,士官長卻能摧毀裡世界的電車,是因為士官長精神失常之後,認知了裡世界的東西。
裡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界限不是物理空間上的,而是認知上的。不熟悉裡世界的規律的人,即使偶然進入裡世界,也無法在其中生存。能夠同時在現實世界和裡世界活動,需要同時具有兩個世界的知識和思維方式。認知上越是向裡世界靠攏,就越是容易跟裡世界牽扯上關係。
換句話說,裡世界和現實世界像是漸變的兩極,決定個體活動範圍的,是個體的擁有怎樣的認知。兩個世界之間的界限也是模糊的。
被譽為「同人界三大奇蹟之一」的東方Project系列作品,也在兩個世界的關係方面,採用了這種漸變式的設定。
東方Project的主要舞臺是「幻想鄉」。數百年前,妖怪們建立了一個巨大的結界,將一塊區域與外界隔離開來。這塊區域就是幻想鄉。
東方Project設定集《東方求聞史記》
幻想鄉和外界的分隔也是漸變式的。幻想鄉東側的邊界是主角博麗靈夢所在的博麗神社。現實世界的人見到的博麗神社,只是深山中一個無人造訪、無人知曉的廢棄神社。在幻想鄉居民眼裡,博麗神社是一座缺香火錢的神社,雖然不大但還挺像樣,是賞櫻開宴會的好去處,住著個很強的巫女。
博麗神社
同時擁有「外面的世界」和「幻想鄉」的常識的人,則可以在博麗神社往返幻想鄉和現實世界。有著些許現實世界知識的幻想鄉居民,比如森近霖之助,可以感受到現實世界的聲音和氣息。
小說《東方香霖堂》
如果作品中兩個世界的關係是漸變式的,界限的設定和兩個世界的交互方式就有些考驗創作者的能力了。東方Project和《裡世界郊遊》都將「另一個世界」設定為反直覺、超自然、科學無法解釋的。這樣的設定,讓「另一個世界」有了顛覆的力量——它們變成了虛構的「異託邦」(heterotopia),變成了我們不能按原本的方式思考的地方。
幻想鄉,現在也和往常一樣,人類以外的生物和那很少數的人類在自由的四處走動著。
人們盲目相信著文明開化,人類把黑暗的部分從生活中排除了。
實際上,那是對棲息在宵暗的生物來說,也是和人類互不幹涉的舒適的環境。
——ZUN,《東方紅魔鄉》
幻想鄉有妖怪、龍神、吸血鬼、魔法使、付喪神、半人半靈,會使用不可思議的魔法,設定中角色們的能力也讓人覺得似乎不恰當、有重合、不完全、含糊不清。
比如,八雲紫的能力是「操縱境界程度的能力」,西行寺幽幽子的能力是「 操縱死亡程度的能力」。「死亡」需要「跨越生死之間的境界」,那麼八雲紫和西行寺幽幽子都能掌管生死嗎?又比如,博麗靈夢的能力是「主要擁有在空中飛翔程度的能力」(一些作品中為「在空中飛行程度的能力」),但是在大部分東方Project遊戲中,所有角色都是飛著戰鬥的。她們的能力千奇百怪,卻不包含「在空中飛行」。
博麗靈夢
裡世界的事物也是如此。「不認知就無法攻擊」只是裡世界怪異的冰山一角,它們可以更加無法理解。
比如,在第一次主動攻擊裡世界的怪物時,紙越空魚直視「扭來扭去」引發了精神錯亂,滔滔不絕又結結巴巴地說起胡話。
唔……唔……我……我弟弟告訴我的,那裡草木茂盛,穿著純白衣服的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在那種地方做什麼呢?關節非、非、非、非常不自然地扭曲著,哥哥現在、現在、現在,也、也、也、也、也……
太陽升起,馬、馬上就是正午,接二連三的風,溫暖的風吹來了哦。已經不是哥哥的聲音了,有東西在我身後突然沸騰,沒錯,光著腳踩在榻榻米上發出沙沙聲,非常高的灰色的海……
連紙越空魚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一段話,不受控制地從她的嘴巴裡說出來。
空魚透過指縫看到的怪物「扭來扭去」(畫質未受損)
又如,紙越空魚接觸到了一本用現實世界中不存在的文字寫成的筆記。仁科鳥子問她上面寫了什麼。空魚一邊嫌棄鳥子太煩,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
「上面寫著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圜圖圖圖圖圖圖圖圖圃圃圃圖圖圖圖圖圖圖圖圜圜圖囿國國國國囹國國圃國囹國國國國……(下略)。」
抬起頭,空魚才發現其他人呆呆地看著自己。但自己剛剛說了什麼,空魚也完全回憶不起來。
東方Project和《裡世界郊遊》的設定和情節帶來的感覺——奇異,怪誕,混亂,無法理解,與一份現實世界裡的「動物分類清單」非常相似。
哲學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詞與物》中引用了一份「動物分類清單」,說它讓自己大笑了很長時間,成了他寫作《詞與物》的動機。
米歇爾·福柯
福柯從這份清單看到人們思考方式的差異,進而發現人們思考的方式發生過斷裂式的改變。《詞與物》研究的主要內容就是人們的思考方式在歷史上的變化。啟發福柯的那份動物分類清單如下:
1.屬皇帝所有,2.有芬芳的香味,3.馴順的,4.乳豬,5.鰻螈,6.傳說中的,7.自由走動的狗,8.包括在目前分類中的,9.發瘋似的煩躁不安的,10.數不清的,11.渾身有十分精緻的駱駝毛刷的毛,12.等等,13.剛打破水罐的,14.遠看像蒼蠅的。
這份清單引自博爾赫斯的作品,據稱來自一部中國的百科全書。但現在,即使是中國人,也不得不認同福柯的評論:
「我們完全不可能那樣思考。」
「另一個世界?」 「異託邦!」
在了解作者們是如何處理兩個世界之間的關係之後,接下來或許我們還需要進一步探究的,就是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了——這些不同的處理方式,這些「兩個世界」的故事,折射出了我們怎樣的認知呢?
在這裡,我們需要著重聊一聊採取漸變式關係、塑造了「異託邦」的這一類作品。
事實上,如果我們仔細地考察異世界題材的作品,不難發現,很多時候在思考兩個世界的關係前,我們思考的方式已經定型了。
定型了我們的思考的,就是我們一直認為理所當然的那個「我們的世界」,一個被認為天然、本質、正確、普遍、永恆的世界觀。
幻想鄉和裡世界,是與「我們的現實」發生接觸,卻又非常不同的空間。如果幻想鄉和裡世界真實存在,那它們就是福柯所說的「異託邦」——不在「我們的世界」之內,又確實地存在著,顛倒了「我們的現實」的空間。
福柯在《詞與物》中提出了「異託邦」這一概念
「異託邦」不是「烏託邦」的簡單變體。烏託邦是虛構的、非真實的,構想烏託邦的人很少給它安排一個確切的地點,就像無處可尋的桃花源——在那裡,有著現實中無法實現的舒適、快樂、和諧。烏託邦根植於我們的思考方式,證據就是我們很清楚地知道烏託邦是「好」的。
而異託邦則有確定地點,比如對於博爾赫斯和大笑不止的福柯來說,百科全書裡的中國就是異託邦。很難說異託邦是好的還是壞的,因為在異託邦,人們基於不同的方法思考,事物基於不同的秩序運作。
在《裡世界郊遊》中,裡世界運作的核心就是「恐懼」。在一次冒險中,空魚費盡力氣找到了失蹤的鳥子,卻發現鳥子在說夢話一樣喃喃自語:
其實,我們必須懷有恐懼。我們必須害怕、畏懼,直到完全失去理智。……因為它們實在是太過異常,太過難以理喻,和我們產生接觸時只能帶來恐懼這一種情緒。恐怖既是它們與人類聯繫的手段,也是它們的目的……
在「我們的世界」,理智是必須的,恐懼是不必要甚至有害的;而在裡世界,恐懼才是必須的。裡世界就是這樣一個顛倒思考方式的地方。
異託邦對現實構成威脅,是因為「現實」在常識上就是那個被認為天然、本質、正確、普遍、永恆的世界觀,可這樣的世界觀卻不適用於異託邦。世界觀暴露了自己的局限性,「我們的現實」失去了權威。以認知為界限的「另一個世界」是擾亂人心的異託邦,它們本身就在挑釁「現實世界」的秩序。
「我們並非生活在一個均質的和空洞的空間中,相反,卻生活在全然地浸淫著品質與奇想的世界裡」——如果紙越空魚讀到了福柯的這句話,一定會深感贊同。即使幻想鄉和裡世界並不真實存在,它們仍然有娛樂之外的價值。
儘管「異託邦」這一概念啟發了很多學者,福柯本人發明它之後卻很少提及。對城市空間研究頗豐的學者大衛·哈維(Daivd Harvey)認為,異託邦可以比福柯本人所說的那樣更加有建設性。福柯期待異託邦引發認識上的衝擊,也期待由衝擊帶來的混亂。哈維則認為異託邦的能力不止於此,它可以為如何構建替代「我們的世界」的方案提供線索,指引我們改變世界。
大衛·哈維
現實中的異託邦很難承載福柯和哈維的期望。福柯自己為異託邦舉的例子是墓地、妓院、瘋人院、療養院、博物館等。後來的學者們以舊街區、廢墟、同性戀社區為異託邦的例子。福柯認為異託邦應該是極端的,它要麼揭露所有「真實」的空間都更接近幻覺,要麼顯示「我們的空間」是多麼的混亂。但殖民地之類的空間很難提供如此極端的功能,文藝作品中虛構的空間反倒更為極端。
由此,也可以說福柯和哈維對異託邦的期望,放在文藝作品中更為合適。哈佛大學講座教授王德威說: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作家,如何利用文字想像力,或是劉慈欣所謂的無限科幻想像力,不斷地在烏託邦和惡託邦之間,創作各種各樣的異託邦呢?我覺得這是文學之所以必然存在、必須存在的絕對意義。
王德威
但創作異託邦不容易,現在的文藝作品中少有典型的異託邦。有了東方Project和《裡世界郊遊》,我們可以期待下一個異託邦嗎?
東方Project最新作《東方虹龍洞》
結語
異託邦豐富人們的想像,可以為塑造強大的變革力量提供資源。即使第一千萬個理想已經失敗,去設想一種「現實世界」的替代方案,仍然比畏縮地生活在一成不變的現實世界中要好。
我們要設想替代「我們的世界」的方案,千篇一律的「異世界」幫不了我們,蘊含著力量的是異託邦。
參考書籍:
米歇爾·福柯:《詞與物》
包亞明:《後現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
張一兵:《回到福柯》
傑裡米·克萊普頓&斯圖亞特·埃爾頓:《空間、知識與權力》
大衛·哈維:《希望的空間》
王德威:《現當代文學新論:義理·倫理·地理》
- END | 動畫學術趴 -
— 點擊圖片閱讀更多精彩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