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奶狗型男友走紅網絡，動畫揭背後有何文化深意。新京報動新聞出品
如果將80年代以來中國女性心中的男友理想型排列起來，我們或許會發現一條不斷低齡化的發展曲線。
80年代初流行的是硬漢，日本電影《追捕》中高倉健扮演的那個不苟言笑、堅毅冷峻的檢察官，是一代少女共同的夢中情人。
▲《追捕》劇照，高倉健在其中塑造的冷峻又堅定的男性形象，風靡一時。
由高倉健開始，還衍生出一種中國硬漢，那就是蔣子龍筆下大刀闊斧搞改革的「開拓者」。我媽曾經動情地回憶，她之所以一眼看中我爸，是因為在工廠工作的我爸讓她想起了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封面上的硬漢。
▲《喬廠長上任記》是作家蔣子龍的代表作，圖為最早的一版書封，封面上是一個雄壯剛毅的男性形象。
更不用說，在90年代最熱銷的小說《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給當時年輕人留下的深刻印象，絕不是今日翻拍版電視劇中那個土裡吧唧的農村少年，而是小說最後他戴著墨鏡、穿著風雨衣的瀟灑——這活脫脫就是《追捕》中高倉健的翻版。
21世紀初熒幕上風行的是霸道總裁，從《綠光森林》到《天國的嫁衣》、從《命中注定我愛你》到《千山暮雪》，霸道總裁及「壁咚」、「床咚」是一代偶像劇的必備元素。
然而，近些年，廣大女性觀眾的理想型從硬漢變成了暖男、從大叔變成了「小鮮肉」。甚至，她們不再滿懷崇拜感地說「某某是我的男神」，而是改成——面帶「老母親的微笑」或「姨母笑」說出：「某某真是一條可愛的小奶狗」。
▲《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劇照
女性意識的某種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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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奶狗」與「洛麗塔」，內在心理機制相同
不得不說，這確實反映出女性意識在某種程度上的進步。
在影響了美國女性主義運動第二次浪潮的名著《性的政治》一書中，作者凱特·米利特直接攻擊的靶子正是《查泰來夫人的情人》和《北回歸線》等當時西方流行小說中的性描寫。她指出，這些小說將男性的魅力塑造為無法抗拒的，女性卻只有默許的份，這體現出一種將女性固定在從屬地位的性別強權。
而在當代中國流行的「姐姐」/「姨母」/「老母親」VS「小鮮肉」/「小奶狗」模式中，女性不再被視為柔弱的、被動的、等待拯救的公主，而是強勢的、自主的、擁有主動權力的——借一個被用濫了的詞——「女王」。小女生與霸道總裁或者大叔的戀愛總充滿著不平等的威脅，而在「姐姐」與「小奶狗」的關係中，「姐姐」的豐富經驗均衡了社會賦予男性的性別優勢，女性年齡上的成熟則使其擺脫了少女的被動與羞怯，因而這樣的男女關係有了更為平等的可能。
「小奶狗」滿足了當代女性心中，對平等和溫馨的日常生活的想像——這就是「奶」字的含義：充滿依戀的、毫無攻擊性的。在傳統的性別分工模式中，女性常需要承擔更多的家庭勞動。那麼，在擁有了基本的經濟能力之後，大多數女性自然期待伴侶能成為與自己分擔家庭責任之人。
王安憶曾經寫過一篇《關於家務》，她說自己曾經喜歡高倉健式的硬漢，覺得他們身上仿佛承載了整個世界的責任和苦難。然而，家務勞動卻讓她的男性理想變得平凡。她意識到，「需要男人到虎穴龍潭搶救女人的機會似乎很少」，而生活中更需要的是一個能共同應對瑣事的男人。於是，她將《畢業生》和《克萊默夫婦》中的達斯汀霍夫曼認定為新的理想型——前者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與中年女性的戀愛故事，後者則以大量篇幅展現了克萊默先生逐漸對家務變得得心應手。如果說，霸道總裁的表白方式是「這片魚塘我替你承包了」，那麼，「小奶狗」則可以陪你「我耕田來你織布，我挑水來你灌園，從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
▲《畢業生》劇照
▲《克萊默夫婦》劇照
當然，更直白淺顯的道理是，「小奶狗」和「小鮮肉」是清新可人、賞心悅目的。比起不斷被汙名化的、戴著包漿手串、拎著保溫壺的油膩「中年大叔」，涉世未深的「小奶狗」尚未在滾滾紅塵中翻過幾翻，身上還有著蓬蓬勃勃的少年氣和純潔無瑕的童真心。最近帶火了「小奶狗」一詞的韓劇《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正是如此。35歲的咖啡銷售代理人尹珍雅，身邊要麼是腳踏兩隻船的同齡前男友，要麼是愛對下屬動手動腳的大叔上司。相比之下，閨蜜的弟弟徐俊熙則會賣萌撒嬌、會臉紅心跳、會吃醋，更會為自己出手打架。
借用馬克斯·韋伯對於「鐵籠」般的現代社會的描述——「專家沒有靈魂，縱慾者沒有心肝」，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血氣充溢、尚未被完全馴化的少年怎能不讓人為之一振呢？當下中國「小奶狗」型明星的代表劉昊然，其圈粉無數的作品正是《最好的我們》和《北京愛情故事》中的校園戀愛故事。「小奶狗」無需過分修飾，只要頭髮清爽、校服乾淨、迎風騎著自行車、笑出小虎牙，柔光一打，就足以讓屏幕前的無數「姨母」們拋開不堪重負的現實生活，夢回自己無憂無慮的校園時代。女性愛小奶狗，和男性愛愛少女偶像團體，內在心理機制是一樣的。人們在實際生活中的怨念有多重，對「小奶狗」和洛麗塔的愛就有多深。
從「生產偶像」到「消費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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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中獲得滿足，暗合「小時代」的需求
所謂各花入各眼，「小奶狗」和「霸道總裁」都不過是男性的類型之一，但為何「小奶狗」卻取代了「霸道總裁」成為當今最受歡迎的熒幕男性類型？或許，小奶狗和小鮮肉在最深層次上滿足了我們這個「小時代」的內心需求。
文化研究學者列奧·洛文塔爾曾經對美國從「一戰」到「二戰」期間流行雜誌上人物傳記的內容做了一個研究，發現傳記主人公從「生產偶像」變成了「消費偶像」。大眾曾經最喜愛工業、商業、政界和自然科學領域人士，現在則由娛樂界人士佔據了雜誌的主要版面。「生產偶像」有所發明創造，為社會作出貢獻，而「消費偶像」則更多地與消費和休閒領域聯繫在一起。洛文塔爾指出，這意味著「屈從」的世界取代了「行動」的世界，「索取者」取代了「給予者」，人們已經對通過發明創造改變社會失去了興趣，而只要求從娛樂活動中獲得滿足。
▲列奧·洛文塔爾（（Leo Löwenthal，1900.11.3 – 1993.1.21)，文化研究學者，其理論一般與法蘭克福學派聯繫在一起。 上世紀60年代提出「生產偶像」vs「消費偶像」理論，「消費偶像」多媚悅於消費者，推動消費是其最明顯的特質。
如今，我們不再愛看霸道總裁如何在商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再愛看苦苦相愛的戀人如何突破門第乃至世仇的阻礙修成正果，而是更願意沉浸於「小奶狗」劇集的「撒糖」和「高甜」，與他們談一場不那麼費勁的戀愛——年齡的阻礙可比門第與世仇容易突破得多。這是否正對應著洛文塔爾筆下「生產偶像」時代的落幕和「消費偶像」時代的來臨？回顧二十世紀初期的「革命+戀愛」，那些驚心動魄、出生入死的愛情故事曾經為社會變革帶來了巨大的激情與動力，而如今，與「小奶狗」的戀愛故事則更像是一道精緻可口的餐後甜點，一種疲倦日常生活中的點綴。
▲《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劇照
究其實質，「小奶狗」不過是白日夢的全新版本和人生雞湯的升級換代。常有人吐槽國產劇中大齡未婚女青年的生活往往被描述為人間地獄，而「小奶狗」與「姐姐」的戀愛則為人們造出了一個美好的夢境：任何年齡都可以遇到美好的愛情。在「小奶狗」韓劇《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中，一個純真無邪的「小奶狗」從天而降，拯救了事業不景氣、被催婚、被分手、被性騷擾的大齡未婚女青年尹珍雅。生活中的小男生除了朝氣蓬勃之外，可能更是不靠譜的、青澀懵懂、缺乏社會經驗的。然而，韓劇熒幕上的「小奶狗」卻可賣萌可穩重，戀愛花招層出不窮，甚至可以在職場經驗上指導女主角。說到底，「小奶狗」其實是「霸道總裁」的進化版——一個排除了霸道總裁所有令人不適的特點之後的完美夢幻。
比起「女人三十豆腐渣」之類充滿性別歧視的陳腐套路，「小奶狗」與「姐姐」的故事當然是進步的、令人愉快的。只是，我們在被這些浪漫故事弄得心旌搖曳之時，或許也應該保持必要的清醒。不要忘了，在韓劇中，和「小奶狗」在一起的必須是「漂亮姐姐」；在現實生活中，能和年輕帥氣小夥在一起的「姐姐」往往自身也十分優秀。一個不精緻、不聰明、不努力、一無所成的「豬豬女孩」怎麼會和「小奶狗」過上幸福的生活呢，物種不同，無法相愛啊！
說到底，不管是「霸道總裁」還是「小奶狗」，最不可辜負的，是女性自身的強大與獨立，它才是超越性的力量所在。
文/羅雅琳 編輯 走走
值班編輯 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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