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做手工飾品,常會用到一些有「瑕疵」的珠石。這些瑕疵,或是紋理上的,或是被磕磕碰碰過。
按照她的說法,她做東西,從不刻意去迴避這些不完美的材料,也不會想著用技巧、工藝的方式將「缺陷」藏起來,而是視其為自然、為材料本身所具足的一部分。
而,雖然從未視缺為缺,但出於銷售時負責的態度,她也會主動向客人們展示這些所謂的瑕疵。
缺,在通俗意義上,並不是什麼討喜的東西。
缺點、缺陷,要麼是需要藏起來的,一如「藏拙」;要麼是需要拿別的東西去補足的,比如「取長補短」。人,似乎是出於本能般地,在追求圓滿的狀態,或想要於外呈現完美的自己。
然而,人生總有缺憾。隨著年歲、閱歷的不斷增長,人似乎也從一次次的缺憾中領會、思索到了不同的東西……
《道德經》中有「大成若缺」;曾國藩以「求闕」二字給自己的書齋取名;手邊亦有一本豐子愷的散文集,名為《人生求缺不求滿》……
「缺」這個字眼,剝開它貌似略顯侷促、不堪的表層,其內在,仿佛就是一層一層、無窮無盡的訴說。而想要讀懂它,密碼唯是時間、經歷和成長。
缺,是不完美。
一把年代久遠的古琴,時間在琴身上留下深深淺淺的斷紋,如牛毛、如流水。
一隻陶工隨興而作的茶碗,自然之神力終化為碗底斑駁,天生,而天真。
有時,似乎正是那些看似殘缺、看似不完美的部分,轉而一眼,成了美的關鍵。
讓人忍不住好奇,缺,以美見於世,究竟是怎樣的因緣?
想到了青瓷開片,起初亦非人為,而是天作。
那是由於坯體,與釉面的膨脹係數差異,所導致釉面裂開的一次「工藝事故」。
而當人在裂開的縫隙中發現別樣的美感,並且試圖尋求這種「缺陷」產生的規律,便成了如今我們所熟知的「金絲鐵線」。
裂痕,由此轉而成為一種紋理、一種美的表達。
想到了金繕工藝,器物殘損之後,應該何去何從。
先人用大漆修補,稱之為金繕。而神奇的是,這種工藝在審美的進程中,逐漸由「藏」到「顯」演變。慢慢不再講究修繕如新,反而讓「殘缺」變成了物之第二次生命的起點。
金繕之物,仿佛是一個帶著前世故事而生的人,已非昨日模樣,而這種美,又何其有力量。
想到了人,那些笑對容顏老去的人。
演員樹木希林,在她的紀錄片中有一個鏡頭始終讓我印象深刻。
老太太照著鏡子,摸著臉上的皺紋說,「不錯嘛,這個皺紋,我是挺喜歡的,但大家好像不太喜歡。這皺紋可是我好不容易長出來的,不露出來就太可惜了。」
實在是可愛又從容啊!
慢慢發現,因「缺」之不完美,所呈現之美,背後仿佛都共有一種生命的從容,從容接受人的老去,從容接受物的殘損,尊重自然的規則,尊重時間的力量。
而仿佛,正是這種從容而非膽怯,顯缺而非藏缺的態度,可以打破一切美的既有定義,重新劃出美的規則。
缺,也是空缺,是留白。
是當人閉上雙眼,放鬆四肢,深深呼氣,再深深吸氣,於此一呼一吸間,身心的感受。
傳統的東方式審美,尤其在意人的感受與傾聽。
而「留白」,是營造意境、敘寫訴說,最為靈動的方式。
南宋畫院有兩位非常有名的人物,人稱「馬一角「的馬遠,和人稱」夏半邊」的夏珪。
所謂「一角」、「半邊」,意思是,他們的畫,特點在於主體只佔畫面的一部分,而留出了大量的空白。
這種構圖方式下所繪之畫,一改早前北宋,宏大、飽滿的氣質,而變得詩意、靈動。
比方馬遠的《寒江獨釣》,倘若將空茫茫的畫面用實相填滿,或是想像將主體放大比例,而去掉空白的部分,那麼原本畫中所傳達的蒼茫、蕭肅之感,便會少去幾分。
再或是夏珪的《松溪泛月》,視線從近處向遠處推去,從近景的樹、中景的舟往外,好像是一片無盡的空。忽然,正在你猶疑之際,發現一輪圓月孤傲傲掛在空中,恍然大悟,「哦!原來所經之留白,是那水天一色的意境。」
缺失的留白,本質上,或就是東方人的含蓄。
在感知當中,缺、空、無,從來都不是真的沉默,而是表達者,在斟酌之下,再沒找到比留白更為準確的表達。而觀者,於空缺之中,所能接收、感受到的,也可以達到比從具象中去感受,更為細膩、生動的程度。
中國人斟一杯茶,都講究七分滿,而留三分空。有人講,這三分是體貼,不至於對方被熱茶燙手;也有人說,這三分是人情,茶淺而留,心意就在這三分餘地裡。
而無論是哪一種解讀,這三分空缺都不是真的空缺。
留白,一如人所欲表達,卻無法突破語言的局限,倒不如沉默裡,留下萬語千言。
越來越發現,缺與滿、空與色、光與影、虛與實……很難講,誰是誰。從表達的層面,沒有真的空缺,甚至空缺也可成為最為豐滿的表達。
或許靈動、富有生機之態,應於兩者之間,或全無兩者中去尋找。它是流動的,也是互相成全的。
缺,是小滿未滿。
想起若干年前,有朋友開了一家小館子,取名小滿。當時我問他為何取這個名字,他回答,「因為人生小滿未滿,是一個很妙的狀態。」
想來朋友所謂「小滿」,大約是一種未完成的狀態。這個狀態,強調的是過程,而非結果,它是動態的,變化中的,因而也更富有生機和生命力。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
想到曾國藩寫給家人的一封信。
他有一次寄錢回老家,執意要將其中原本可用於自家還債的部分,拿來先救濟親族,他在信中向自己的祖父母稟告其中緣由。
寫道,「……孫所以汲汲饋贈者,蓋有二故。一則我家氣運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為持盈保泰之道。舊債盡清,則好處太全,恐盈極生虧;留債不清,則好中不足,亦處樂之法也……」
持盈保泰、求缺有餘,是曾國藩一生的人生哲學。
缺,或許也是知足常樂。
我很愛豐子愷先生的畫,日常,瑣碎,平靜,淡然。
人生漫漫,「平常」註定會佔據大部分的時間,而同時,變化的發生又總是始料未及。
若一個人總是望著要圓滿,圓滿就變成求而不得的東西;而如果抱著求缺之心,能從平常之中尋找樂趣,理解無常是人生常態,那麼或也可做到「日日是好日」。
雨來了,便躲雨喝茶;車壞了,也可施施然看看田野風光……
而當不期而至的雨、壞了的車,變為人生的挫折與困苦,若心態未變,無常便亦是平常,求缺,也是一種內心的圓滿。
越成長,越能接受所謂缺憾、遺憾。
於我,它似乎是人生取捨功課的一部分。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繼而為人、處事,在解決一切問題的過程中,慢慢學會去繁從簡,包容不完美,反而比較不容易本末倒置。
而扭缺為盈,則需要更為更為從容的心態。
想到那位做手工的朋友,總是給我一種踏實、活在當下的感覺。或許,這也與她如何看待一塊石頭的缺陷、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有很大的關聯。
不完美之缺,如何成為一種大美;空無一物之缺,如何成為一種表達;人又如何在求缺之中獲得內心的圓滿……似乎都在一念之間,而這一念,做到又並非容易之事。人總是在企求圓滿,倒不如「求缺」,隨興知足。
不完美,未完成,當下或即永恆。
↓↓↓點擊閱讀原文,品讀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