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雨喚春蛩
園陌累花農
莓苔蟲跡淺
月影嵌痕濃
近日來,在雙榆嶺這個不大的地方,出了一樁不大不小的新鮮事。不知從外鄉何處,來了個風華絕代的婦人,名喚魚娘。這魚娘生得羞花閉月,美豔無雙,慢說在雙榆嶺這個不大的地方,便是在京都繁華處,也可稱得上是傾城傾國。只是孤身一人,無家無眷,村民從她盤起的雲髻上猜測,她很可能是個寡居之婦。
魚娘在雙榆嶺的東頭安了家,還開了一間小小的豆腐坊謀生餬口,每日天光未亮便起身磨豆濾制,做成新鮮白嫩的豆腐。
說起魚娘制的豆腐,那真是不得不提。這裡的村民從未吃過如此鮮美的豆腐,尤其是魚娘會制一種特別的豆腐,貌醜而味鮮——它不似尋常的豆腐般白嫩,而是顏色灰暗,觀之倒似爐渣,最奇特的是,它的表面生了一層細細小小的絨毛,近看根根細軟,纏繞相連。
初時,村民見之而不敢食,經魚娘解釋說,這是用一種特殊的古法發酵製成,別有一番滋味。有膽大村民嘗後,只一口便嘖嘖稱絕。其味尤鮮,口感嫩滑出乎想像,不但鮮嫩,而且隱有一股清香甘甜之氣。只需用旺火蒸上片刻,不佐任何輔料,以小勺盛而啜之,便覺回味無窮,相較之下,連大魚大肉都失了滋味。
魚娘這毛豆腐從不多制,每日只制一板,售完無補,若欲食之,需次日再來。因此,這小小的豆腐坊每天是客似雲來,比肩繼踵。
鮮美的毛豆腐吸引了以食為天的村民,而魚娘的美貌則吸引了別有用心的浪蕩子。寡婦門前是非多,更何況是如何清秀絕倫的少婦?每日裡都有以買豆腐為名來看美人的男子,大多數是偷瞟,也有輕薄者,以言語挑逗。
在這些登徒子中,有一人名叫邱子逸,是個屢試不中的書生,書中的黃金屋他未得見,倒是坊間的顏如玉讓他魂不守舍。他自從見了魚娘,便像把魂兒丟在了豆腐坊,每天都往那跑。在他眼裡,魚娘是舉世無雙的絕色,肌如凝脂,吹彈可破;眉如翠羽,慵臥含煙;眸如清波,流轉含情;唇如櫻珠,嬌紅澤潤;嫣然一笑,世間再無柳下惠;纖腰束素,縱是君王不早朝。
邱子逸專撿午後人少的時候往豆腐坊去,為的是多搭幾句話,還能趁四下無人的時候,找遞東西的機會摸摸魚娘的玉手。那一雙纖纖素手,柔若無骨,細潤光滑,縱是輕輕一觸,也令他渾身酥了半邊兒,更是心癢難耐,恨不得把這軟玉溫香抱個滿懷。
魚娘對他的毛手毛腳似也不甚在意,只是嬌紅著臉垂首輕笑。這一笑,令邱子逸覺得自己大有希望,每日往這豆腐坊跑得更勤了。
這一日,邱子逸又如往常一般,在將近傍晚時分來到豆腐坊,見豆腐已經全部賣完,便嬉皮笑臉地幫魚娘收拾攤子,好一通殷勤。末了圍在她周圍沒話找話,身子一個勁兒地往前貼。
魚娘見他這副模樣,嬌羞地拿手推搡,半側著身子,貝齒輕咬朱唇,低聲言道:「公子休得如此,這青天白日,若叫人看見……」
這一副半推半就的模樣,令邱子逸更加心急火燎,他腆著臉問:「那若是無人看見,小娘子可能如我心願?」
魚娘粉面含羞,眼波脈脈,竟然應允,垂首嬌聲道:「此時不可,公子若有意,今夜子時來,奴家必應門。」
這一下可令邱子逸喜出望外,他戀戀不捨地回家,沐浴更衣,望著那遲遲不肯落下的日頭,恨不得變身夸父,搭弓而射。
好不容易盼得月上東山,群鴉棲還,邱子逸喜不自勝地出了門。
他來到豆腐坊時已是正子時,站立門前整了整衣襟,輕叩門環。不多時,魚娘應門,門剛一開,邱子逸便被眼前人的美貌驚呆了——魚娘換下了平日忙碌時穿的粗衫,著了一身淡水紅色的褂衫羅裙,襟前、袖口用彩線繡制了幾隻蝴蝶曼舞,百褶裙邊繡以薔薇呼應,一襲輕紗罩衫用金線細鎖祥雲勾邊。她面施薄粉,淡點櫻唇,頭上平日裡包發的藍色素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梳得精製的雲髻,髻上插一支白玉梅花簪。這妝扮後的佳人,比平日裡更加動人心弦。
見邱子逸看得愣在那裡,魚娘輕輕一笑,側身相請:「公子請進,莫要站在那裡被夜風驚了。」
邱子逸這才回過神來,一個箭步進屋,再回首時,魚娘已經輕輕將門閂好。
邱子逸剛進屋略愣了一下,只見不大的屋子內擺著一個偌大的石磨盤,還有木板、竹篩之類的器皿,皆是制豆腐用的工具。只在緊裡的牆邊,放著一張窄窄小小的木榻。這哪裡像是佳人的閨房,分明更像廚房。
魚娘見狀羞赧一笑,低首道:「奴家遷至此未有多時,只片瓦遮身,物件雜亂,倒讓公子見笑了。」
邱子逸才沒功夫「見笑」,他早就慾火焚身,縱是荒郊野嶺也毫不在乎。此時屋內孤男寡女,他再無顧忌,一下子就抱住了眼前的美人。
魚娘被他的急色逗得輕笑起來,也不推卻,只是口中嬌呼:「公子,別急,奴家害怕。」
邱子逸好色的情神顯露無遺,一邊上下其手,一邊淫笑道:「你個小冤家,想死我了!」
他日思夜想的便是此時此刻,哪裡還容得魚娘推卻,只急燥地在她頸項間亂吻,粗魯地扯開她的衣衫,手如泥鰍一般滑入懷中,放肆地撫弄著。
魚娘發出低低的嬌吟,胸脯上下起伏,似已不能自持。她主動伸出柔軟的小手,解開公子的腰束,探入摸索,握住了他的火熱。
邱子逸哪裡受得了這般撩撥,他喘著粗氣,動作更加粗放。他急急地想將佳人抱上床,可沒想到魚娘反而將他推到牆上,眼裡露出毫不掩飾的熱切,扯開他的下裳,在他雙腿間跪了下來,一張口,便含住了他早已堅挺的欲望。
邱子逸本能地「啊」了一聲,他只覺得魚娘柔軟的小舌頭溼熱地包裹著自己,淘氣又任性地舔舐著,喉嚨裡還發出含渾不清的呻吟聲,每一下都讓他銷魂蝕骨,心蕩神搖。
他低頭看著在自己胯下忙碌的美豔少婦,難以抑制地用手按著她的頭,一下一下地深入貼近自己,粗聲喘息,「你個小騷貨,啊,快點,再快點……」
整個屋子都飄蕩著他粗俗不堪的淫詞浪句,就連燭火都被這香豔的場面壓了下來,悄然暗淡。
邱子逸只覺小腹越來越漲熱,他拼命按著魚娘的頭,粗暴地撞擊,剎時,他只覺熱血湧上心頭,積忍已久的欲望都噴薄而出。那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強烈而持續的快感,是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都未曾感受過的。
邱子逸不能自已地大口喘著粗氣,身子癱軟地靠在牆上,他想坐下歇歇,腿腳卻仿佛不聽自己使喚,動彈不得,只道是方才慾火洩得太猛,透支了體力。他低下頭,見魚娘仍未站起,含著自己的櫻唇也未鬆開,像未滿足一般,將方才的噴湧都一點點吸吮咽下。
邱子逸喘息笑罵著:「你個小蕩婦!讓我歇會兒,再給你……」
可話剛說完,他覺得不太對勁,方才無比的歡愉感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疼痛。初時他還以為是魚娘頑皮戲弄,還輕斥「小冤家,別鬧」,可沒消片刻,疼痛感愈發強烈,從小腹襲滿了全身。
他試圖用手去推魚娘,拼命欲逃,可竟全然動彈不得,這掙扎只在腦海間,身體卻紋絲不動。
若全然麻木倒也罷了,可小腹上的疼痛卻是實實在在的清醒,本來男人臍下三寸就是命門,痛感更是百倍。他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更不知將要發生什麼,又駭又痛之下,沒命地尖叫起來,可嘴張開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感到身體的血液甚至骨髓都被一點點地吸走,每吸一下,都像用尖刀刮著骨縫。他發不出聲音,只能死命地瞪著雙目,用哀求的眼神看著身下的魚娘。
他只見這婦人像完全變了一副模樣,神情陰冷而邪惡,一雙圓圓的杏目向上瞟著自己,眼底的情慾已蕩然無存,深邃的黑暗像地獄般望不到盡頭。她正在吮吸的嘴角隱隱露出一絲秘詭的微笑,絲絲的血水順著下頜緩緩流淌,蜿蜒了雪白的脖頸。方才歡愉的寸許,此時竟變成了噬血的通道!
邱子逸迸發出撕心裂肺卻無聲無息的慘叫,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一點點吸乾。漸漸地,他的意識越來越弱,直到墜入無底深淵……
魚娘站起身來,她一離開邱子逸,那可憐公子就「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全身沒有血色,慘白的一具皮肉變得皺皺巴巴,臉上竟也遍布皺紋,仿佛在短短瞬間蒼老了幾十歲,雙頰凹陷,太陽穴像塌了一般,只一雙眼睛仍死死地睜著,驚恐而絕望地望著前方,像魂魄都被吸走了一般!
魚娘用袖子輕輕拭了拭唇邊的鮮血,冷峻而輕蔑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風流鬼,邁開鳳足,從屍身上跨了過去。
她來到屋子的另一邊,擺滿制豆腐工具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端出一隻青色的玉碗,揭開碗蓋兒——玉碗中盛著一塊方寸大小的毛豆腐,和她平時賣得一模一樣。
魚娘像捧著世間奇珍一樣捧著玉碗,看著碗中之物。不可思議的是,她的眼中竟然充滿了柔情,不像看個死物,倒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見了相思已久的情人!
她溫柔地看了片刻,端起玉碗,來至在邱子逸的屍身前,輕輕地將玉碗放在離頭不遠的地上。只見玉碗剛一著地,碗中的毛豆腐竟像活了一般,躁躁地蠕動起來!表面的一層絨毛忙不迭地伸展開,根根直立,越來越長,越來越粗,蜷曲擺動,如同河中隨水流輕擺的水草!
雜亂舞動的細絲迅猛地朝屍體長去,剛一碰到他的頭部時,那絲像瘋了一般躁動不安,瞬間與屍體的頭髮連接在了一起,纏繞不清,扭曲狂舞,越來越密,順著頭髮扎進了頭皮和血肉,不一會兒功夫,竟將整個頭皮和臉皮從骨頭上頂了下來!
那密密麻麻的髮絲霸道地侵略著,探索著頭骨銜接的縫隙,本應柔軟的細絲,一碰到骨縫,便像一把把利刃般嵌了進去。一陣「噼噼啪啪」的輕微響聲過後,整個頭顱被生生撬成兩半,露出白花花的腦髓,而這才是它真正所欲之物,見之像無數饑渴的蛆蟲般,一下子扎入腦髓,瘋狂而貪婪地吮吸起來!
那一根根髮絲,就像通道般源源不斷地輸送著粘稠的腦髓汁液,而另一端的豆腐塊則慢慢地膨脹,變得越來越大,那小小的玉碗早就盛放不下,孤零零地被棄到一邊。
等到腦髓吸淨,那些髮絲又意猶未盡地吸食了血肉,直到那塊豆腐膨脹到原先的數百倍時,髮絲才像吃飽喝足一般,慢慢地從屍體上褪去,越變越細,越變越短,時不時地「吐」出幾顆牙齒和骨頭殘渣,不消一會兒,就變成了原來的樣子,細細地盤踞在豆腐的表面,一動不動了。
魚娘笑嘻嘻地蹲在一旁,看著眼前的一切,等到豆腐恢復原狀後,她站起身尋了一把刀,從地上那碩大的豆腐上切了方寸大小的一塊兒,仍舊裝進玉碗中,蓋好放起。而餘下的豆腐,則放在平時售賣的木板上,用紗布蓋好,明日待沽。她利落地拿起掃帚,將地板上的牙齒和碎骨掃在一起,倒進屋中的大石磨中,袖子一挽,像個勤勞樸實的農婦一般,推起磨盤,將「公子」碾得細如珠粉……
二
清歌岸,落花喧,豈能安我醉時眠。卷天幔,
放晴川,不知世上有神仙。
盛夏已至,酷署難耐,好在豆腐坊生意很好,每日不到正午,便能將鮮美的豆腐賣光,最炎熱的午後便可將歇。可最難將歇的便是時光,魚娘吸食別人的精血,而孤寂也時時吞噬著她的靈魂。此時,她坐在門前不遠處的榆樹下納涼,佳人倦懶,蝶不忍去。
忽然間,幾聲稚嫩清脆的童音自身後響起:「魚娘娘,魚娘娘,有隻蝴蝶落在你頭髮上啦。」
魚娘微微笑了起來,她不用回頭便知道,身後的是這雙榆嶺中一對可愛至極的雙胞胎小女娃,小溪和小湖。兩個小姑娘才四歲,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圓嘟嘟、粉嫩嫩的小臉,別提多可愛了。
她故意不動,輕輕柔柔地道:「誰幫魚娘娘把蝴蝶捉下來呀?」
她只聽後面腳步聲細細碎碎的,兩個小女娃慢慢地靠近,「譁」地一下撲在自己身上,「咯咯」笑起來。
魚娘這才轉身,親暱地把兩個小娃子一邊一個地抱在自己懷中,「讓魚娘娘看看,這是誰家的小娃娃?」
小溪和小湖都梳著兩個羊角辮,嘻嘻哈哈地賴在魚娘懷裡。
魚娘打心眼兒裡喜歡這兩個小女娃,她自己孑然一身,每當看到這兩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時,一種做母親的天性便在她身體裡蔓延開來,令她暫時忘卻了一切。她經常在家裡備些糖果甜瓜,從來不會讓小溪和小湖空著小手回去。
而兩個小女娃也極喜歡這個溫柔的魚娘娘,隔三差五地便來找她玩耍。在她們眼裡,魚娘娘的手是會魔法的,隨便從地上拔幾根草,彎彎折折就能編成一隻小狗小貓小蚱蜢。她還會給小女娃們梳各種好看的小辮子,再插朵山花上去,簡直美得就像山中的小精靈。
魚娘笑呵呵地摟著她倆,「魚娘娘今天冰了酸甜的紅果子,有沒有小饞貓想吃呀?」
「我要」、「我也要」,小溪和小湖笑開了花,奶聲奶氣地爭著。
「走,跟魚娘娘去拿。」她站起身來,一手拉著一個小娃,走到屋前,「魚娘娘把紅果子墜在後院井裡冰著,乖,在這裡等著,我這就拿了回來。」
「我幫你去拿。」小湖一蹦一跳地跟在魚娘身後,朝後面院子走去,而小溪則站在屋前等著。
魚娘在後院的井邊,一圈圈地搖著井口的軲轆,把深吊在井裡的一籃紅果子慢慢搖了上來,又打了一盆水,和小湖一起將果子洗乾淨。小湖已經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枚,放在嘴裡嚼起來,一邊吃一邊笑嘻嘻地跟魚娘轉回屋前。
當她倆再回到屋前時,小溪不見了,只是方才還關著的屋門不知怎地敞開了。魚娘一見門開著,孩子不見了,腦子頓時「嗡」地一聲,手中提著的籃子一下子落在地上。她鬆開小湖的手,幾步跑進屋內,「啊」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見小溪倒在地上,身上纏滿了髮絲,半張小臉都被吃了個乾淨,而餘下半張稚嫩的臉上,依稀可見驚恐與痛楚的神情。
隨著魚娘進來的小湖,一看到這番景象,「啊」地一聲尖叫,驚恐過度,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小湖這一叫一倒,驚醒了呆住的魚娘,她像瘋了一樣奔向小溪的屍體,跪在旁邊,顫抖著抱著孩子,拼命地把髮絲從小溪的臉上、身上往下拽,仿佛拽斷了這絲,就能救回孩子的命。而那糾纏的髮絲,像是在與魚娘作對一般,被拽下來復又爬上去,再拽再爬。
一種此生從未有過的心痛重重襲來,魚娘只覺肝腸寸斷,五內俱焚,她抱著小溪,痛哭著叫喊:「你是不是瘋了!你是不是瘋了!」
魚娘的哭喊,似乎令那魔鬼般的髮絲有所收斂,它「倏」地從屍體上退去,但仍張牙舞爪地在半空中舞動。
魚娘悲慟不已,一雙淚眼狠狠地盯著面前的一團亂麻,憤怒地質問:「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她只是個孩子,不是那些輕薄該死的人。她是個孩子,她是個孩子!」
那灰慘慘的髮絲扭動得更加瘋狂,竟然從雜亂的一團中發出了一陣沙啞又陰邪的聲音:「我要更多的小——孩——子!」
說罷,它一扭「頭」,「看」向了暈倒在一旁的小湖。
「不!」魚娘反應過來,鬆開小溪的屍體,先它一步,跑向小湖,一把抱起了暈迷的孩子。此時,妖魔般的髮絲團像地獄之蛇一樣在地上匍匐蜿蜒逼進。魚娘像親娘一樣緊緊地把小湖護在懷中,搖著頭哭泣著後退,退到門口,轉身欲逃。不料髮絲動作更快,像蛇吐信子一般伸躥出去,一下纏住了魚娘的雙腿,狠狠地將她拽倒在地上。
魚娘一倒地,小湖跟著摔在地上,這一摔,倒把孩子摔醒了。小湖迷迷糊糊,發生了什麼也弄不清楚,只是被眼前的一幕嚇住了。
魚娘倒在地上,腿被緊緊纏住,掙脫不開,她用力一推小湖,「小湖,快跑!快跑!」
小湖一骨碌爬起來,嚇得有些發愣,站在原地哭開了。魚娘又是一推,急喝道:「孩子,快跑!」
小湖這才醒轉,小小的身子奪門而逃,哭喊著邊跑邊回頭看。魚娘用身體死死地頂在門口,封住身後暴戾的妖孽,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喊:「孩子,別回頭,快跑,再也別回來!」而和魚娘的聲音夾雜在一起的,是狂躁暴怒的吼聲:「我要更多的小——孩——子!」
三
高山流水對瑤琴
掰香斷義兩分金
盟誓還需情義在
殊途終是路人心
今日雙榆嶺的傍晚,淅淅瀝瀝下起小雨,可一絲風都沒有,白日裡曬得灼熱的土地,被小雨一澆,熱氣四散蒸騰,整個嶺子像蒸鍋一樣,粘粘熱熱。
一個婦人撐著把油傘,提著褲腳,順著小路來到魚娘的豆腐坊前,「篤篤篤」叩響門環。
「滋扭」一聲,門開了一半,魚娘立在門裡。
門外的婦人憨厚地笑道:「魚娘,我家小溪和小湖今兒個出門前說來你這玩兒會兒,到現在還沒回來,這倆娃子可是還在你這兒?」
魚娘神色冰冷木然,點點頭,把門又開了一點,一側身,示意婦人進來。
婦人收了傘,戳在門外,在門檻上蹭了蹭鞋底上的泥,笑呵呵地進了屋。魚娘眼神空洞,像木偶一樣僵硬地緩緩轉身,婦人沒有看見的是,美豔的魚娘後腦血淋淋地豁開一個拳頭大的洞,血痕已然凝固發黑,頭骨中空,腦漿不見……
轉瞬已是兩三月後,初秋悄至,嶺中的寒氣來得稍早,兩個衙吏打扮的人領著個小女娃,一路往雙榆嶺走來。
為首的一人邊走邊道:「當初我在草叢裡撿到這個小娃時就猜她是附近人家的孩子,你還不信,憑白讓她在咱後衙躺了倆月。現在她好不容易醒了,自己倒認得家了。」
跟在後面一個瘦高差人道:「你說也奇了,她家就在這雙榆嶺,孩子丟了,家裡大人也不報官找尋。我還想著沒人找肯定就不是住附近的。」
「嗨,這年頭,」頭前的差人瞥了一眼身後的小女娃,聲音壓低了些對同伴說:「女娃不值錢,丟了誰找啊。」
「也是。」瘦高差人一咂嘴,「得了,趕緊走吧,把孩子送到家,咱也算是交了差。」
原來,小湖那日奔跑中慌不擇路,摔下嶺暈了過去,幸被那差人路過所救,暈迷了兩月餘,前日醒轉,仍記得回家的路,於是二位差人領著她回到雙榆嶺。
小湖一進嶺子,老遠就看見自己的娘親站在屋前,她像所有見了娘的孩子一樣,急不可耐地扎進娘懷裡,緊緊抱著不撒手。
二位差人上前簡單地問了幾句,說話的功夫,一些附近的村民也慢慢聚了過來。小湖的娘抱著失蹤已久的孩子也不說話,只是「嘿嘿」憨笑。
末了,二位差大哥叮囑了幾句,轉身離去。一轉身還互相嘀咕著:「這娘兒們是不是傻啊,也不知道說句客氣話。」
「瞅著就不精,要不怎麼孩子丟了都不知道找呢。就是可憐這孩子,跟著這麼個傻娘。」
「唉,算了,這事咱管不了,送到家就算功德了。走吧,兄弟。」
二位差人漸行漸遠,絲毫沒有發覺所有的村民都呆呆地立在原地,目光呆滯,髮絲散亂地在半空蜷曲伸縮。小湖的娘也是如此,一頭青絲醜惡地扭動,腦後赫然一個似深不見底的空洞,「嘿嘿」笑地看著在懷中撒嬌的小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