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藍顏知己
© 龐暘/文
劉連增,1989年冬, 龐暘/攝
多雪的冬天,更容易使人懷舊。今日沒來由地想起了他,劉連增。
他早已於1991年故去。如今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親人,不會有人還記得他。但不知為何,在這樣一個混沌陰沉的冬日,他的樣子在我眼前卻格外清晰起來。
懷念他,就是懷念八十年代,那個空氣中充滿了活力與希望,一切都有可能、一切皆可夢想的年代;就是懷念我們逝去的青春。
八十年代初,我和他相識於新成立的「北京電大學刊編輯部」——年輕編輯們都來自77、78級——文革結束後首批考進大學的畢業生。
那時社會上成人高等教育很繁盛,電大是其中規模最大的一所。說到底,這些成人高校就是為那些被「十年」耽誤、無緣進正規大學的年輕人提供一個亡羊補牢、拿到一個準大學文憑以立足社會的機會。對電大這種遠距離教學來說,教學刊物是必不可少的輔助手段,學員對它依賴性很強,我們這些小編輯也樂得做這種助人成才的工作。
來自首師大中文系的我,主編一份《語文學刊》,人大經濟系畢業的劉連增,主編《經濟學刊》,還有一位理工男張平,主編《理工學刊》。我們刊登電大主講和輔導教師的教學輔導文章,同時也有一些拓展閱讀。如我編的《語文學刊》,就刊登過社會上一些著名文學家和語言學家的文章,其中最有影響的是胡風的《「寫在墳的後面」引起的感想》,那是他為電大寫的一篇講座稿,因某種原因講座受阻,只好登在我們的刊物上;同時,還刊載學員的優秀作文和我們的點評,給學員一個創作交流的園地。
想來劉連增主編的《經濟學刊》,也會有這樣的拓展閱讀。那個時候經濟界文學界科技界思想界都比較活躍,大家都在拼命吸收各種知識,做各種探索,因為「十年浩劫」欠的債、留下的空白太多太多了,人人都在為將要到來的發展和振興做知識補課;電大學員中也不乏青年才俊,他們來這裡不全是為了混文憑,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真來充實提高的。所以我們辦這樣一份教學刊物,也是一個小小的文化交流園地,有時也會和作者、讀者碰撞出學術與思想自由的火花。
劉連增,中等個,戴一幅黑邊近視鏡,書生模樣;他總是微皺眉頭,一副思考的神情;他很聰明,思維敏捷而健談,天然具有了一種親和力。他抽菸抽得很多,尤其在寫作和聊天的時候,他身邊總是煙霧繚繞。
他年齡比我小几個月,但思想比我成熟。顯然對他來說,電大學刊這個池子太小了,旺盛的精力必然要向更廣泛的社會活動擴展。當時有個叫王通訊的辦了一個「人才學會」,劉連增是這個民間學術團體的骨幹。本職之餘,他成天忙於撰寫經濟學、人才學方面的文章,舉辦各種社會活動。他常利用辦刊出差的機會,到各地的企業、農村去搞調查。我和《經濟學刊》另兩位小女編輯,受他的感召,也將業餘時間投入到這些社會活動中,自願無償地幫他搞社會調查。下班後,我們常留下向他報告調查結果,還就他提出的問題一起進行討論。
有一次,他風塵僕僕地去湖北、湖南、江西等地跑了一大圈,回來後送給我一對景德鎮的瓷花瓶,還有一大摞社會調查紀實。這些紀實不僅寫了調查成果,也寫了許多旅途中的經歷和見聞。我饒有興味地讀著,看到他怎樣冒雨夜宿雞毛小店,怎樣搭農用車在泥濘道路上顛簸,怎樣在慢車硬座上和農民工聊天……就這樣獲得了對中國底層社會比較深入的了解。
電大學刊的印刷承包給河間縣一家小印廠,付印前,我們常要去那裡做最後的校對和修改。一次碰巧我倆一起去終校,晚上下榻縣城小旅館。小旅館被褥骯髒、蚊蟲叮咬,叫人根本無法入睡,我倆乾脆就坐在那兒,徹夜長談。
那回,他跟我談了他普通市民的家庭,父母文化不高,但都很淳樸。他沒有什麼家世背景,卻有著大的抱負與志向——這也應該說是80年代青年的一個特點吧?他對我說,他正在參與籌辦一個能對中國的社會經濟改革產生影響的刊物,還徵詢我對刊名的意見,是叫《中國農民》、《管理的藝術》,還是其他的什麼?
什麼叫位卑未敢忘憂國,什麼叫做以天下為己任,這不就是嗎,我想。今天的年輕人未必能理解我們那一代的胸懷,可能還會覺得好笑,但那時的有識青年就是這個樣子的。
不久後,這個叫做《管理世界》的刊物終於問世,劉連增擔任主編,離開了電大學刊編輯部。《管理世界》隸屬於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主編自然就有相應較高的行政級別,按世俗的說法,他是少年得志,踏入仕途了。
當時,社會上出現很多這樣的學術文化類報刊,官辦的,民營的(當然上面都有個有來頭的主管單位),一時間,呈現出百花競開,各領風騷的局面。知識界思想活躍,社會上鼓勵有個性的創新,年輕人對未來滿懷憧憬和希望。
那時候,說得最多的是「民主與法治」,是「解放思想,大膽探索」。世上本無路,人人都在探路,用一位偉人的話,是「摸著石頭過河」。在眾多參與「摸石頭」的經濟管理類學術期刊中,就有《管理世界》一席之地。
要論物質,那時候比現在可窮多了,簡易沙發和黑白電視剛剛進入家庭,肉蛋奶等副食還要憑票供應,年輕人結婚湊齊多少條「腿」也不容易。但人們精神上是充實、昂揚的,因為相信社會在向好的方向轉變,只要努力就會迎來更美好的明天。人們就是在為這個希望和願景奮鬥著。
他也提到自己的生活。那時,他正準備和未婚妻結婚,但這個婚姻似不完全出於情願,而是出於「責任」——一個男人對自己應當負責的女人的責任。像他那樣的人,兒女情長在他的精神世界中佔比並不大。
令我吃驚的是他對生命的態度。他說,人生的價值取決於其深度、廣度而非長度,如果做到了自己在世界上應該做的事,活到四十歲足矣。
當時我並沒有特別在意這句話,覺得這不過是少年輕狂,隨便說說而已。誰知這話在日後竟一語成讖。
劉連增是在八十年代中期離開學刊編輯部的。那以後,小編們各自忙家忙工作,聯繫自然少了。兩年後,在勢不可擋的出國熱潮中,聽說他也辭職,去美國留學了。
日後在美國見到他時,他對我談起當時出國的動機,說,辦那樣一份高端的經濟類學術刊物,難免會接觸社會的方方面面,尤其是改革中的社會矛盾,有些是難以調和的;自己越是接近高層,越是反感官場的角逐。我覺得他還是一介書生,富於理想主義色彩;沒有權勢背景的平民出身,也會憑添某種坎坷吧。在現實與理想的反差面前,他選擇了迴避和出走。那個時候,中國年輕知識人普遍把眼光投向西方,向西方價值觀尋找出路。
又過兩年,我也踏上了美利堅合眾國的土地。在紐約甘迺迪國際機場,劉連增來接,幫我轉機。那晚在機場候機大廳,似乎數年前的情景再現,我和他又有了一次徹夜長談。
當時,國內剛剛發生那件震驚中外的大事,國際上也是波譎雲詭。他跟我談了來美以後的經歷和感受,也談了對中國、美國和世界的看法。
他來美後經歷過非常困頓的時刻,因英語不過關,獎學金被取消,他只好來到紐約打黑工養活自己。他當過飯店招待、賣過報、送過外賣、下海撈過參……用辛苦賺來的錢交學費。他白天打幾份工,晚上上課,就這樣漸漸修了好幾門有用的課程,有了自己的研究課題,並得到某基金會的資助。
他的研究課題還是關於社會經濟改革的,關照的還是中國問題。為此他輔修了一些理工課程,用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交叉的方法進行研究。對這些我自然是不懂,只覺得他在美國可能還是學到了一些有用的東西,儘管學的是這樣的苦。
他談起打黑工的經歷,當餐館招待,一個人同時照顧7張桌;下海撈參,有兩次卡在礁石縫裡差點升不上來。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剛剛經歷一場車禍,死裡逃生,身上留下長長的傷疤。而這些,他家人並不知道,也讓我對朋友們保密。只差那麼一點,他就這麼悄沒聲地走了?我心有餘悸地想。
但對這些磨難,他都是一語帶過,侃侃而談還是對中、美,對世界各方面的看法,尤其是剛剛發生的那件大事。讓我有點意外的是,與當時普遍存在的憤激情緒不同,他的分析比較冷靜客觀。也許還是在國內辦高端政經期刊的底子,他看問題比常人要深刻一些。可惜我沒能把他的話記錄下來。
我住在巴爾的摩,感恩節期間,有個機會來紐約玩兒,劉連增安排我住在他的住處,他去同學那擠。這是一間和其他兩位留學生合租的半地下室,暖氣半冷不熱,每個人的狹窄房間只能容下一張小床、一個小桌。
一夜大雪,清晨,窗外傳來鄰居鏟雪、掃雪的聲音。室友結伴去大西洋城玩了。劉連增披著雪花跑進來說,今天,咱們去逛逛紐約!
我們遊覽了聯合國大廈、自由女神像、時報廣場、唐人街等名勝,劉連增說,來美兩年了,沾我的光,他還是第一次參觀這些地方呢!
在聯合國總部大會堂,我們看到中國代表團的席位。他對我說,少年時他曾夢想過,長大要到聯合國來工作。如今才體會到「早歲哪知世事艱」道理。
在洛克菲勒大廈前的溜冰場,我們感受到聖誕前濃濃的歡樂氣氛,年輕的滑冰者像燕子一樣輕盈飛快地掠過。但一想到正在遭遇磨難的祖國,我們的心情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
大都會博物館閉館,沒參觀成。他在超市買了不少菜,施展大廚的手藝,為我做了一頓感恩節大餐。邊吃,他邊勸我也來紐約,說對於沒有身份的中國人來說,只有紐約這樣的地方能找到存身之處。還說,如果我來了,他可以幫我找工作,安頓下來。
那時候凡是到了美國的人,沒有想回去的,再難也要堅持下去——其中很大原因是因為剛發生的那件大事,涼了許多人的心。我就聽好幾位留學生說過,本來是準備學成回國的,可是……
我也在「走」與「留」之間徘徊。對於我來說,未滿三歲的兒子難以割捨,家庭的壓力山大。留下意味著長時間母子分離,這是我難以想像和接受的。最後,我還是下了回國的決心,這在當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很傻。因為我回國不久以後,美國就給幾乎所有在美中國人發了工作許可,接受他們留美,而我則永遠錯過了這個機會。
當然在我,選擇回國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我從不吃後悔藥。從人生歷程來說,任何十字路口的選擇都有它當時的道理,我們只需把目光投向今後和未來,為明天努力即可。
回國後,我接著幹老本行,還和同事一起創辦了《英語學刊》。誰知就在第二年,正當我準備調到出版社做一名圖書編輯時,傳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噩耗:因某種不知名的急症,劉連增在紐約突然去世了!
我想這可能是誤傳,還輾轉託人打聽過,但終於也不得不信了。惋惜、悲傷之中,想到他曾說過:「幹完在這個世界上想幹的事,我活到40歲足矣」。而現實卻是,他只活了35歲,而且,並沒有幹完在這個世界上想幹的事。
我曾去他家,看望過他年輕的太太和幼小的兒子。一個很安靜的女子,一個很可愛的孩子。可憐他,爸爸長什麼樣,孩子可能根本就記不清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想到他曾經的理想和抱負,怎不令人扼腕嘆息!
我與這位藍顏知己,相識於八十年代初,相別於九十年代初。那是中國人從噩夢中醒來,開始睜眼看世界的年代;是告別愚昧和專制,開始有了人的意識的年代;是懷著一種純粹的嚮往,為沉痾纏身的祖國尋找出路的年代;是幸運地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大環境,想要有所作為的年代;是經歷了大活躍、大進步和大挫折,漸漸歸於沉寂和世俗的年代……對於中國有理想有追求的年輕人,那是一個黃金年代;但也是理想之星漸落、開啟了全民拜金社會的年代。
他去世的時間正是一個歷史的節點——在中國,帶有平民色彩的社會改革實驗式微;青年知識分子的救世理想幻滅,大量「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開始被製造。從此中國走上了經濟發展的快車道,卻把道義、道德、真情等這些東西越來越遠地甩到了身後。
我曾設想過,如果劉君不離世會怎麼樣?也許他會成為一位經濟學管理學學者,在美繼續研究中國問題,但這種研究能起多大作用,卻要打個問號;也許他會被現實淹沒,默默無為。我還設想過,他如果壓根就沒出國會怎麼樣?他也許會被那場政治風暴席捲而去;也許會經商下海,發了大財,但兇吉未卜;也許他會順應形勢,跟著口徑辦刊,成為政經界炙手可熱的人物……但這一切設想,都毫無意義。
對於早逝的藍顏知己,在這多雪的冬天,我只能說:你努力了,奮鬥過了,沒什麼遺憾。一切都是瞬息,都是命運的安排,能在懷著希望的年華走,也許是你的一種幸運呢。
願你在天國得償美好願景!
寫於2020年1月12日,修改於次日
本文由龐暘女士賜稿並提供照片。感謝作者授權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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