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輪載著一船渴望偶遇白色熊科生物的旅行者們,緩緩駛向斯瓦爾巴這片北極群島。小李和小羅也不例外,這對來自亞熱帶地區的中年夫妻,花光整整一年攢下的假期,才總算暫時逃離壓抑無趣的生活。
也並非是完全逃離。在甲板下的狹小船艙內,小李蜷在床頭,弓著背,趁冰川還沒靠得太近,麻利地敲打著即將要提交的業務代碼。他的妻子則斜倚在舷窗邊,心不在焉地在平板上繪下山脈靜謐的輪廓,順便時不時地打量身旁的邋遢男人。今天是小羅的四十歲生日,她對結婚十多年的丈夫惦記著這件事兒尚心存一絲希望。可一想起,小李顯然會對「猜猜今天是什麼日子」的暗示性提問,做出諸如「代碼交付日期」一類的掃興回答,小羅便打算直截了當地打破沉默。
「生日禮物儂準備了伐?」拷問使飛速遊走的手指從鍵盤上驟然彈起,無助地輪流撥動空氣。命懸一線的小李清了清嗓子,似乎找到了勉強湊合的應對方案:「老早想好了呀。曉得今朝要來看北極熊,幫儂買了一副望遠鏡。」他從包裡掏出被塑料紙包裹著的墨綠色望遠鏡,顫抖著遞給窗邊的小羅。「挪威產的,質量老好額!」
「剛剛船上小賣部買額對伐?當我不曉得哦。」她掄起一掌拍紅了跟前的手臂。「那我今年的生日願望就是,在北極看到企鵝!要是儂額望遠鏡勿來賽,下學期小囡放學就儂去接。」作為企鵝的虔誠粉絲,若不是全球變暖攪亂了南極生態,此時小羅應在地球另一端愛撫尖嘴肥鳥。
「北極怎麼會有企鵝的啦!」小李縮著脖子,露出一副窘迫的表情。
「命運終將使我們相遇。」小羅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起身望向了遠方。
頭頂的歡呼與騷動打斷了這場調情式爭吵。兩顆腦袋果斷擠向窗前,在輪船行進方向,共同見證了一坨圓滾滾的生物慵懶地躺在岸邊的積雪裡,任憑一陣陣海浪潤溼透白的毛髮。小羅趕忙把望遠鏡貼在玻璃上,端詳這位寂寞的守望者。也許是攝入了過量的冰鮮海魚,北極熊的每一粒細胞都臨時凝固在了冰層上,靜候消化系統完成工作。
小李自然也等不及和那大傢伙打個照面,以尋覓企鵝的蹤影為藉口,僥倖地臨時享用瞭望遠鏡。然而鏡片切近眼眶的一剎那,他似乎……真瞧見了懸賞目標——
鏡頭裡是一隻長著冷酷人臉的木質企鵝,精緻小巧。這種被稱為潮玩的擺件,流行於他的青年時代。從模糊的畫質與右上角的小框不難察覺,這裡是微信視頻界面。挪開企鵝,是在外地念書的小李,他在這天的零點虔誠地撥通了電話:「二十歲生日快樂!」屏幕對面的小羅儘管心裡嘀咕著怎麼總是購置些不實用的破擺設,臉上的幸福感卻無處躲藏,她太想當面擁抱好久沒見的男友了。
古早回憶在望遠鏡推至鼻尖處時消散。小李疑惑地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氣,再次確認是否遭遇了幻覺。這一次,貨真價實的活企鵝登場了——
三隻帝王企鵝矗立在侷促的玻璃屋裡,屋外看熱鬧的人群裡夾雜著老李和老羅。寸步難行的八十歲生日,只好在家門口的和平公園將就打發。老李惦記起小時候被媽媽抱來公園看企鵝的時光,老羅卻反駁道,那個年代這園子裡壓根就沒有極地動物。直到被拽著鬍子的老李親口承認是自己糊塗了,她才心滿意足地攙著老伴踱去餵鴿子。
小李徹底傻了眼,詫異地搖晃著手腕,各式各樣的企鵝紛至沓來,時空碎片隨之狂舞。有他見過的在烘焙坊烹飪的毀容企鵝蛋糕、穿到快中暑的企鵝玩偶服;也有沒見過的女兒牽著的企鵝裝寶寶、老羅孤獨入睡時攬著的企鵝抱枕。
「喲,看了那麼久,難不成企鵝真顯靈了吧。」小羅等得不耐煩了,陰陽怪氣地奪回瞭望遠鏡。
「我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沒看到……」小李慢吞吞地遞上裝備,順手偷偷抹了把淚花。
「嘿!我也看到企鵝了,它不就在熊懷裡嘛。」小羅激動得反覆拍打丈夫的大腿。小李苦笑著揉了揉棉褲,即便望遠鏡外的北極熊依舊孑然一身,仍配合地循著妻子的目光張望——
一對鰭肢倏然自苔原前的水面竄起,扒拉著僵硬的凍土,費勁地將軀幹送上淺灘。小企鵝挺圓了肚子,在冰面上肆意滑翔,朝著北極熊休憩的地盤徑直衝撞。不一會兒,冰涼的腦袋鑽進了熱烘烘的腹部絨毛裡,凍得狗熊直哆嗦。受害者徐徐扭動頸部,和這位新朋友歷史性地四目相對:
「北極怎麼會有企鵝的啦!」北極熊縮著脖子,露出一副窘迫的表情。
「命運終將使我們相遇。」企鵝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起身望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