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集》,元廣勤書堂刊本
前幾天我寫完關於杜甫的《與李十二白同尋範十隱居》之後,就感到有些後悔,我終於明白一些我之前難以明白的詩論了。譬如盧德水的看法「在杜集內,亦屬絕頂合尖,潔淨精微,衝芳瀟灑,日日吟誦,齒頰俱馨」①。當時我只覺得古人奇怪,這些話用來形容杜甫詩中「向來吟橘頌」中的《橘頌》,還差不多。杜甫自己的這首排律,顯然談不上,縱使在他許多以論為詩的作品裡,也明明是一般的。如今我才明白,古人長於「於無聲處聽驚雷」。所謂「一字之褒榮於華袞,一字之貶嚴於斧鉞」,還是上古人的質實,後世則更不落痕跡。
我知道這些話在今天跟我一樣沒有深厚文化薰習的人看來,依舊不明所以。某種意義上,我們似乎又回到了一個講究質實的時代。其實這也有好處。
昨天我讀杜甫另一首《春日憶李白》,就被質實告知:
「龔頤正曰:王仲言自宣城歸,得杜甫詩三帙,有南唐澄心堂紙,有建鄴文房印,沈思遠印及勅賜印。筆法精妙,殆能書者。誠考一、二詩,多與今本不同。如《憶李白》詩:『白也詩無數(敵),飄然意(思)不群。清新庾開府,豪邁(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樽酒,重與話斯(細論)文。』」②
與我們熟悉的這首詩相比,除了頸聯外,每一聯都有改動。哪一種版本是杜甫的原意呢?是一件不可知的事。哪一種版本合乎李白的實際呢?是一件頗費斟酌的事。其實我寫上一篇文章,就是一件頗費斟酌的事。但我從中得知,中國古代的詩論有一種超出狹義美學的標準和品格,它在冥冥中守護著照亮了詩與美的文明之光。
我又讀了一遍陶淵明的《詠貧士.黔婁》和劉向的《列女傳.黔婁妻》,我的心告訴我,它比讀李白的「忽憶範野人,閒園養幽姿」時得到更深的更合乎它本性的滋養與滿足,正如它讀「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比讀李白的《長歌行》更愉快一樣。
但我也不否認,寫下通行本《春日憶李白》的這位作者,他對李白的評價和王仲言本的作者的觀點,是一樣公正的。
如果「此生不悔入華夏」的感情時有激蕩,那恐怕是因為我們在閱讀古典文學時會常常發現類似的情況:儘管可能所有的士大夫都知道王仲言本的存在,但通行天下的《春日憶李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版本;儘管通行天下的《春日憶李白》,是所有士大夫家塾裡教導子弟的童蒙詩選,但等到他們足夠成熟到自己閱讀杜集時,依舊會在該詩的備考裡,發現王仲言本的存在;而他們在沉吟之餘,會按照自己所受教育的順序和隱顯,一代一代地,默契地傳承他們的教養。
順便談一談杜甫這首詩的頷聯,石閭居士曰:
「『清新』二字,拆開不得:蓋清而不新,則失之平淡;新而不清,則入於恢詭。惟清新始能與古人媲美。『俊逸』二字,亦拆開不得:蓋俊而不逸,則過於修飾;逸而不俊,則落於簡略。惟俊逸始能與古人頡頏。此公用詞用意之妙也。」③
我的看法雖然很簡單,卻敝帚自珍,勇於書寫:「新」也好,「逸」也好,或者乃至「邁」也好,皆是動詞。而且是「邁」的存在,啟發了我。
註:
①盧德水《杜詩胥鈔餘論.論五七言排律》,見楊倫《杜詩鏡銓》。
②見《杜甫全集校注》本詩備考,人民出版社,2014年1月北京第1版,P110頁。
③見《杜甫全集校注》本詩集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