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出這個年輕女孩面對這一切的驚恐和猶疑。她清空了自己的微博,關掉了微信好友申請權限,用手機號和微信號搜索,只會看到「該用戶不存在」。在頭條上,她發布了一則簡短的聲明,說自己不能理解網上的誹謗謾罵,因為「我只是不小心感染了新冠,我也是一個受害者。」但聲明的最後,她還是道歉了:「我在這裡給成都的市民道歉,給大家帶來的麻煩,打破了大家原本平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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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被忽略的事實是,在官方正式通報疫情信息之前,趙瑜的信息已經流入了網際網路。那是12月7日晚上11點,一張以「初步調查情況」開頭的截圖出現在微博上。這張截圖裡,作為新冠肺炎的確診者,趙瑜異常詳細的信息,包括年齡、家庭住址、身份證號,以及過去三天細化到具體幾點幾分的行蹤,突然成了被任意轉載的公開內容——從這一刻起,她就徹底失去了對自己隱私的掌控權。這一切的起因,是趙瑜的奶奶到醫院檢查,被確診為新冠肺炎,而她作為密切接觸者,在隔離檢測中檢出核酸陽性。為了配合防疫部門做調查,她把自己過去幾天最詳細的軌跡告訴了工作人員,卻沒想到,這最終變成了傷害自己的利器。8日早上7點,官方通報發布了3位確診病例和一位無症狀感染者的簡單信息,在通報裡,趙瑜作為3位確診患者之一,被公布的停留場所,和截圖中的軌跡幾乎吻合。很快,「成都確診病例孫女」登上了微博熱搜。關於這個話題的討論,首先被解讀出一種誅心之論——趙瑜的奶奶在6日到醫院做檢查,而她6號還去了酒吧,明知奶奶是疑似病例,還要故意去,顯然是動機不純。這樣的質疑伴隨著謾罵,充斥在這個熱搜話題之下,趙瑜被扣上了「毀掉成都防疫成果」的帽子。但少有人注意到的一個事實是,趙某的奶奶盧某,是12月6日下午因為咳嗽、咳痰等症狀去醫院檢查,12月7日出的確診結果,而趙瑜12月5日晚上、12月6日凌晨去酒吧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奶奶確診新冠了。12月7日,奶奶確診新冠後,她也去醫院發熱門診做了檢測。
▲ 成都確診病例活動軌跡。圖 / 網絡
其次,一個年輕女孩晚上去好幾個酒吧這件事被無限放大,「20歲」、「4個酒吧」、「無固定職業」,瞬間把趙瑜被卷進了討論她私生活的風暴。有人把她軌跡中透露的4個酒吧在地圖上連在一起,說她一晚上居然能轉場這麼多,打上標籤「轉場皇后」,暗指她私生活不檢點。這4個字還被放在另外一些和她無關的視頻畫面上,那些視頻的內容原本是不同的女生在蹦迪,或者是有人做出一些不雅的動作,轉發視頻的人說視頻裡的就是趙瑜,下面的評論裡,同樣有人用極其難聽的話罵她。某種程度上,趙瑜是被輿論選中的那個人,官方通報裡,另外2位確診者和一位無症狀感染者的行動軌跡也一同被公布,但他們卻沒有像趙瑜一樣被討論。因為被洩露隱私和被雙重羞辱挾裹,趙瑜在隔離期間,已經遭遇「社會性死亡」了。封面新聞的採訪中,她說這之後每天都有人打來電話。「多的時候,一分鐘就有6個」,以至於醫院工作人員打過來,她的電話都是佔線。與此同時,她還收到了各種對她進行人生攻擊的簡訊、微博評論。能看出這個年輕女孩面對這一切的驚恐和猶疑。她清空了自己的微博,關掉了微信好友申請權限,用手機號和微信號搜索,只會看到「該用戶不存在」。在頭條上,她發布了一則簡短的聲明,說自己不能理解網上的誹謗謾罵,因為「我只是不小心感染了新冠,我也是一個受害者。」但聲明的最後,她還是道歉了:「我在這裡給成都的市民道歉,給大家帶來的麻煩,打破了大家原本平靜的生活……」
▲ 確診病例女孩兒向成都市民道歉。圖 / 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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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9日,趙瑜再次在今日頭條上發布了兩條信息,「網上說我一晚上轉場四個酒吧,其實轉場是我之前在酒吧的工作。我也沒有一天轉了四場,當晚我先去和朋友喝了酒,然後再去的酒吧,就回家了。」她說自己之前在酒吧負責氛圍營銷的工作,但她的坦誠並沒有換來暴力的停止,而是進一步的汙名化。有人配上幾張莫名其妙的截圖,說趙瑜是「專業陪酒」,甚至還有人扛著道德大棒,說做這個工作,肯定「跟很多人睡過」。在成都工作的S,看到網上的新聞十分不理解。她是剛剛畢業的年輕人,喜歡在晚上十點去酒吧。因為喜歡跳舞,但平時沒有合適的場地,酒吧的音樂是被選過的,很適合跳舞,遇到一首很炸的歌,全場所有人就開始歡呼,搶著站在最顯眼的地方跳。對她和朋友們來說,酒吧提供了一個場所,「想被看到的人可以被看到,想躲起來的人可以藏起來。」有時候朋友失戀,跳完喝完就開始痛哭,對於S來說,「酒吧是一個可以容許年輕人失態的地方」。她強調,去酒吧是一種愛好,這沒什麼丟人的。「覺得去酒吧是為了解壓,也是一種偏見。」看到趙瑜因為轉場被罵,她的第一反應覺得莫名其妙,這在她們的生活裡很正常,一個酒吧的音樂不好聽,或者酒沒有了,就會幾個人一起拼個車,換個酒吧繼續。這些被熱議的行為和職業,在趙瑜生活的這座城市裡原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對於成都來說,1992年就開了第一家club,25年的時間裡,這裡如今是全國酒吧最多的城市,有2294家,比排在第二的上海多了200家。這也是一座包容的、被荷爾蒙包裹的城市,舉辦過紋身展,誕生過一批嘻哈歌手和團體,在街頭經常能看到穿著漢服和cosplay的年輕人。在成都,氛圍營銷在酒吧裡很常見。趙瑜去過的一家酒吧的運營總監說,這家酒吧喜歡招長得好看、喜歡蹦迪的女生做氛圍營銷,她們在舞池裡跳舞,能很快把現場的氣氛點燃,大家能迅速進入到那個情緒裡。12月9號晚上,S去了playhouse,是趙瑜在6日晚去過的那家。平時,這裡的門口會停很多車,一直從夜裡營業到早上6點。但這天,酒吧門口站滿了警察,晚上9點門口就沒什麼車了。現在,成都可以蹦迪的酒吧都關了,和S一樣的年輕人們,還在等著這些酒吧再次開業。歸根結底,趙瑜不需要道歉,她有自己的生活,年輕人去酒吧,或者去做氛圍營銷的工作,並沒有觸犯任何法律。就像《成都日報》在一篇文章裡為趙瑜發聲所說的那樣,一個20歲的成都姑娘,在被確診之前,她不過是這個人口超過2100萬的城市中的一個普通年輕人。
▲ 海霞為成都女孩兒發聲,她的個人生活不該是公共話題,防疫才是。圖 / 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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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風波裡,被中傷的不止趙瑜一個人。12月8日中午,瑤瑤在微信上收到粉絲的信息,說她的照片被當作趙瑜在微信群裡瘋傳。粉絲給她發來微信截圖,這些人一邊對照片裡她的造型評頭論足,一邊帶著髒字謾罵。粉絲讓她趕緊澄清,「微博都掛了的」。19歲的瑤瑤在微博上有13萬粉絲,在得知消息的5分鐘後,她很快發了一條微博,「隨便拿別人照片亂傳播說我新冠,這玩笑能隨便開嗎?」在生活中,她是一名平面模特,當時正在三亞。發出澄清微博之後,瑤瑤報了警,聯繫了派出所,得到的回覆卻是不歸他們管。一位律師告訴每日人物,遇到相似的情況,可以要求相關部門把網上侮辱誹謗性質的言論刪掉,但侮辱誹謗罪屬於自訴罪名,需要被害人到法院提起訴訟,維權成本很高。過高的維權成本下,網絡空間裡的自救很艱難,但通過輕易敲擊鍵盤後射出子彈攻擊別人太容易了。趙瑜的事件也不是孤例,從新冠疫情開始到現在,確診者的身份信息總是以某種方式流出,他們的軌跡,成為網絡被揶揄調侃,甚至謾罵的素材。
▲ 微博用戶照片被盜用作成都確診病例女孩兒圖片被熱傳。圖 / 微博
今年11月份,上海浦東機場的確診患者,在事後不到一天,一份有他身高體重、戶籍地址,甚至家裡房子是幾室幾廳的調查文件被傳到了網上。這份文件裡,連他女朋友的身份證號、女朋友的朋友的身份證號都被公示無餘。確診者的信息被公開,意味著他們在未來的生活被嚴重影響,甚至遭遇社會性死亡。一月底,福建一家四口從武漢回到老家,在不知疫情的情況下,參加了村裡的千人宗族宴會。2月,一家四口被確診,他們在確診前的軌跡被公開,參加宴會的三千人被要求隔離。很快,這件事登上了微博熱搜,他們被打上標籤:晉江毒王。流言裡,從一個人傳染一個村子,到傳染一個鎮,演變成一個人傳染整個晉江。他們一家七口的照片都被列印出來,被貼在大街路口示眾宣傳。而事實上,他們整個村子被確診的只有11人,其中6個都是他們家人。3月份,鄭州一名男性從義大利回國後,隱瞞了自己的出境信息,在確診新冠後,他的身份證號,家庭住址,工作單位,乘坐的航班號,甚至父母的電話在一份內部調查報告中被公開。這份文檔在網絡上傳播,他被貼上標籤:鄭州毒王。很快,他的照片被公開,「巨嬰禍國」、「無知的代價」成為一些自媒體描述他時醒目的標題。後來,他因為瞞報被判處一年六個月的刑罰,但這份文件的公開是否正當,至今沒有人去追問。清華大學法學教授勞東燕曾告訴過每日人物,個人信息其實就是一種個人權利,應當受到法律的保護。「當一個信息可以識別到你,以可識別性為標準,如果單獨或者結合起來可以識別到特定的自然人,這個信息就是法律要加以保護的。」我們的人臉數據、行蹤軌跡、還有購物記錄,都屬於這個範疇。而事實卻是,從2006年虐貓事件開始,公眾共同參與,以網絡通緝為目的將普通人的身份信息不加篩選地公之於眾,似乎成了一種宣揚正義的狂歡,賦予了信息洩露某種正當性。被人肉搜索傷害的人,卻在輿論空間中鮮少發聲,在這次疫情中,這種信息洩露伴隨著對疫情的恐慌達到高潮。
▲《搜索》。圖 / 豆瓣
隱私的邊界在這場疫情中消退了,這帶來的可能是更可怕的後果。勞東燕曾說,這次疫情收集了很多身份證號碼,接下來可以想像下一撥的犯罪浪潮。「電信詐騙,像今年的話,詐騙的這種數字比之前每年都是百分之幾十的增長。公眾不知道而已,(因為)他沒騙到你頭上。」12月9日下午,警方通報稱,2020年12月7日23時許,王某(男,24歲)將一張內容涉及「成都疫情及趙某某身份信息、活動軌跡」的圖片在自己的微博轉發,嚴重侵犯他人隱私,造成不良社會影響,因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相關規定,王某已被警方依法予以行政處罰。但是那些帶有趙瑜個人隱私的截圖,卻永遠地留在了網絡世界裡,無法消除。(文中趙瑜、S、瑤瑤為化名)
來源:每日人物 編輯:寒江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