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鹽：醜女無敵
文|唐玉霞
怎麼叫無鹽？農耕社會裡，大傢伙汗珠子摔八瓣出力氣，才有的吃有的穿，要是飯菜裡沒鹽，鋤頭怎麼拿得起來？日子怎麼過得下去？多少人為了販賣私鹽前僕後繼，抓到就是個死，不死還是要販，利潤決定了勇氣。或者實際上是無言？醜得無話可說。或者無顏？無顏以對。可不無顏以對，沒有人能夠將這個先天性問題給予後天性的忽略不計。
一路探究下去，水落而石出者，該女出生於河北無鹽縣，本名鍾離春。你看，嚴謹的治學是有收穫的。當然，我這樣一個太過普羅的女人，也就剩下一根矻矻以求的治學橡皮筋了。當美女們忙著對鏡貼花黃，無鹽們有充裕的時間進行形而上的思考，思考有時候也是一種出路，獨闢蹊徑，殺出一條獨木橋。我不能說陽關大道，說真的，我以為這條道不容易殺出來，更多的是掉進去連骨頭渣都撈不出來。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臼頭深目，長壯大節，昂鼻結喉，肥項少發，折腰出胸，皮膚若漆"，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說，腦袋像個石臼，眼窩深陷，身高體壯，骨節粗大，鼻孔朝天，脖子肥碩，頭髮稀疏，皮膚漆黑，駝背雞胸外加喉結，簡直活脫脫一個母夜叉。如此醜得驚天地泣鬼神，已經是樁令人髮指又投訴無門的冤案，你再給人家指一陷阱，簡直人神共怒。
好了，牢騷過後言歸正傳。人醜不能怪父母，變態不能怪社會。大家都有生存的權力，也有發展的欲望，所以我們還是學習無鹽好榜樣，醜女也無敵。
無鹽姑娘因為奇醜無比沒有人娶她，剩女剩到40歲，擱現在也是件抓狂的事情，何況春秋戰國，女人14歲就上花轎。無鹽的偉大在於她沒有自暴自棄，即使她被這個社會拋棄到流離無歸，依然在籌劃自己的未來，說真的，除了她自己，誰會相信她有未來？這需要多強的心理承受力？即使是兩千年後的今天我們也為她不寒而慄。
何止沒有放棄，無鹽還要拯救自己，拯救國家。她上路了，這是個非常積極的姿態。我一遍遍想像這個雞胸、黃髮、肥脖女人獨自走在齊國阡陌上的孤獨身影。孤注一擲的身影。
鍾離春直奔當時的最高統治者——齊宣王，發表愛的宣言：傾慕大王美德，願執箕帚，聽從差遣！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不是嫁不出去嗎？乾脆直接跟齊宣王求婚。倒追沒有什麼，倒追大王更沒有什麼，問題是這個女人，居然如此不自量力膽敢鋌而走險，追求全齊國的No.1。勇氣何止可嘉，簡直可爆棚。
光是有大勇氣只是逞匹夫之勇，還得要大智慧撐腰，才不至於淪落為大笑話。
無鹽沒有成為笑話，但是當時的齊宣王以為自己遇到了一個笑話。
眼風掃過，無鹽視若無睹，獨角戲還得演下去，認真，嚴肅，一絲不苟。她圓睜兩眼，齜牙咧嘴，將手臂揮動四下，然後拍著膝蓋，高聲喊道："險哪！險哪！"這些動作用語言表達已經相當不具觀瞻性，我估摸著跟芙蓉姐姐扭S有得一拼。齊宣王立馬被雷倒，看來也是銀樣蠟槍頭。說句心裡話，戰國時代真是中國文化史上非常有魅力的階段。"民本思想"盛行，一個鍾離春這樣的黎民百姓可以毫無顧忌地求見國君，陳述自己的願望，對國家施政方針提出建議，甚至裝神弄鬼地嚇唬嚇唬國君。當然，我承認無鹽說得很有道理。無鹽說：大王，秦國楚國都對齊國虎視眈眈，你卻天天花天酒地聲色犬馬。你很危險，非常危險，實在是危險。道理是對的，但是說話的方式有點虛張聲勢。話又說回來了，她要不虛張聲勢，齊宣王也不會搭這個茬。
所謂的醜人多作怪，有的怪就像如今的炒作一樣，固然是件不夠品位的事情，若是不炒，那就是件無人關注沒有市場因而沒有價值達不到目標的事。無鹽姑娘不塗脂抹粉，但是她的思想已然在長年累月地磨礪裡煙花般璀璨，她摸準了齊宣王的德行，號準了齊宣王的脈絡，對症下藥——齊宣王就吃這一套。
齊宣王是誰？舉例說明。他就是創造了"濫竽充數""王顧左右而言他"等等成語的始祖。他不靠譜，他無釐頭，面對長得這個嚇自己一跳的醜陋，做了幾個嚇自己二跳的造型，接著又說了一堆嚇自己三跳的話的老女人，估計齊宣王的大腦已經出現短路。六宮粉黛無顏色，他娶了這個奶奶級女子做王后。非常有戲劇性。
但是歷史的戲劇性很多都是後人的肆意塗抹。按照周星馳的電影手法，這個時候的鐘離春手一抹，露出了天香國色。或者神話一點，搖身一變，原來是仙女下凡指點迷津。或者唯感情論，在齊宣王的愛情滋潤下，醜女無敵漸漸脫胎換骨，變成美女傾城。卸妝水暴露的事實是，齊宣王把鍾離春娶到後宮裡去，跟請了尊菩薩差不離。不要跟我說鍾離春從此「春從春遊夜專夜」，鍾離春未必不想，齊宣王打死也不肯好德如好色。貪鮮愛美目迷五色是本性難移，你要是齊宣王，估計連看鐘離春一眼都不能，還提什麼娶回家。就這一點來說，齊宣王的無釐頭可嘉可獎可敬佩。
偉大的齊宣王給了一代代醜女信心，讓她們在烏託邦的春天裡幻想著騎白馬的英俊男子或者幡然悔悟的王侯將相。也影響了一個男人的審美，他的兒子齊湣王。齊湣王毅然決然東施效顰，娶了醜女宿瘤。該女子甲狀腺腫大，頸項間掛著個搖搖晃晃的大瘤。據說這個女人也很了不得，跟鍾離春一樣一番錚錚直言說得齊湣王拆除重樓層閣，填平池澤，損膳減樂，停築苑囿，後宮不得佩戴珠玉，也不得著彩衣。生活水平直線下降一百年。不過宿瘤早逝，甲狀腺腫大年深月久也是有致命危險的。齊國後來失去雄霸地位，大家追究原因是齊湣王失去了宿瘤這樣一個有力的強內助。醜婦家中寶，看來也是國中寶。
醜女也有春天，但是這春天的一草一木都是自己的播種耕耘。漫長的等待，徹骨的白眼，臭烘烘的譏笑，以及小數點後N個零後的機率，還得有比牛板筋都強韌的神經系統，比金剛鑽還強硬的自信心。所謂醜女無敵，是一劑不負責任的麻醉藥。醜女多的是無奈，要想無敵，得煉成多麼深厚的內功，以及多麼潑辣的外功，還有多麼渺茫的運氣。醜女無敵，不是她無敵於社會，首先是她自身的無敵。自身的無敵，想一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說得比較悲觀，我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女人，還是儘量長得好看一些，或者想辦法好看一點。醜女同樣需要社會的認同，來自同性的尊重，來自異性的愛情，暖乎乎的愛情，至少是暖乎乎的男人。現代社會即使還有不著調的男人，靠一個兩個齊宣王齊湣王拯救不了醜女的熊市。
時間的流水，讓所有的花容失色，讓所有的美女成了骷髏，卻給所有的故事塗脂抹粉，將它們打扮得妖妖嬈嬈。在層層粉飾與重重胭脂下，不要說齊宣王齊湣王，就是孫悟空也無法辨識真相，何況，人，長的都是豬八戒那樣一雙渾濁的色迷迷的眼睛。
【作者簡介】
唐玉霞，媒體人。出版有隨筆集《千古紅顏：她們謀生更謀愛》、《回味：美食思故鄉》、《回味：低頭思故鄉》、《陌上芙蓉開正好》。合作出版有《情斷南宋》、《舌尖上的江南》、《張孝祥詞鑑賞》、《民國女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