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煙波人長安
「砰!」一聲,我知道,又有一個人炸了。
我轉頭看了看,離我有點兒距離,就在後頭一家手錶店門口。靠,要不說命運決定人生呢,兩分鐘前我剛打那兒走過。要不是裡頭的手錶我買不起,這會兒我肯定還在窗口瞅。
上次在青年路,我已經吃了一回虧了,那以後就長了記性,人生嘛,走路要快,能不停就不停,沾上腦漿子,特別難洗。
買件衣服不容易,我這種窮逼。
手錶店的店員從店裡衝了出來,叉著腰開始罵街。一女的,罵的話那個難聽,一點兒不像這家品牌宣傳的,「氣質典雅、風度顯赫」。赤裸裸地敗壞企業形象。不過沒人管她,大家都圍在死人跟前,拍照的拍照,發微博的發微博。
我也想拍,但是我不敢掏手機。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連看手機都成了問題了。這些人真不怕死。電視裡說的明明白白,手機是這場慌亂的罪魁禍首。你回個微信,「砰」——腦子炸了。你看條新聞,「砰」——腦子炸了。據說神經有延遲,腦子炸了,手還能活動,有的人臨死前正好來得及發出去「分手」這倆字兒。
傻啊,分手就早點兒說,這樣多虧,別的鬼問你死前最後說的一句話是什麼,你說是分手,太丟人。別的鬼就能說完「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這麼囫圇的話。
反正我是不敢碰手機了。手機是猛虎,手機是惡狼,手機是山下的女人,遇見了千萬要躲開。這不是我說的,這是電視上的專家說的。專家戴著眼鏡,眼神老往女主持人的胸口挪,嘴裡還是義正言辭,說現代人對手機依賴過重,說我們不知節制,這當口正好給大家機會,反思一下自己的生活,多出去走走,窮遊、坐綠皮火車、搞攝影,就是別看手機。
「放下手機,放下手機。」專家說。
說得那麼容易。總不能不打電話吧?總不能不發簡訊吧?微博推送消息,支付寶搶紅包。什麼都有提醒。今天天氣晴,5~17度,重汙染,百個品牌春日大促銷,一塊錢搶座,十塊錢看電影,上午十點了,該吃胃藥了,你有一條新微信信息。肯定是女朋友,除了她沒人找我,五分鐘之內不回,又得買個包。
現實多殘酷。那麼簡單就能放下手機,也不會半個月死了好幾百個人了。
不過專家說話還是有人信的。朋友圈有人轉,《專家:過分依賴手機將導致死亡》《震驚!睡覺前最好不要看手機》。大家用社交軟體奔走相告。微商混在人群中滿腔義憤:有的人努力奮鬥,很快開上了豪車,你天天看韓劇逛淘寶,早晚變成黃臉婆,你就懶吧,十分鐘敷個面膜都不願意,你還能幹什麼?!
一個專家出來,所有的專家都出來了。搞經濟的、搞歷史的、搞生物的,還有搞軍事的。活佛出來了,野狐禪出來了,連有個據說什麼山裡隱居二十年的大師也出來了。大師一臉大鬍子垂到膝蓋,上節目就扎個馬步發氣功,說跟著他練,能阻絕一切輻射。
我不信這些人。我去看醫生。最近老是頭疼,不知道什麼毛病。
大夫說你不要再看手機了。
「不看手機晚上睡不著啊。」我說。
大夫開了兩片安眠藥給我。
「謝謝大夫。」我對醫生有敬意,何況人家是對症下藥,不過分,睡不著開安眠藥,肚子疼吃胃必治,頭疼就別看手機。我拿了處方,準備走人。
「等會兒,你幫我個忙。」大夫說。
「什麼忙?」
大夫遞過自己手機。「拿你微信掃這個碼,關注一下我們醫院官微。」
我傻了。「不是大夫,咱們專業一點兒行嗎?」
「哎呀領導的任務!」大夫還不耐煩了,「跟我獎金掛鈎的!」
「那我這一掃碼,不又得看手機了?」我問。
「我這不是盯著你嘛。」大夫說,「反正就在這兒掃,出了這個門手機就不要再碰了。」
大夫慈眉善目,滿臉期待,我也沒有辦法拒絕。打開手機,開微信,掃一掃,點關注,對話框彈出來,歡迎關注北京XX醫院公眾服務平臺,本平臺可在線掛號,預約醫生……
隨手按返回。置頂的聊天內容有一句話:所以你是不打算說話了?
點進去,時間顯示兩天前。
關了手機,大夫臉上春風化雨,把我送出門。我去領了藥,回家。本來打算坐地鐵,想想專家說的,多出門走走,於是改步行。
出門走走,多實在的一句話。窮逼就別記掛著窮遊了,車票要錢,景點要錢,住宿也要錢,買個iphone十二個月分期,別老想著單反。手機攝影就挺……還是不說手機的事兒。
迷迷糊糊,一路從醫院走到亮馬橋,崑崙飯店富麗堂皇,車進車出。往前走是我住的破小區,樓下小超市支持支付寶付款,首單減五塊,我在那兒買過一條煙。
剛走過一個路口,一個姑娘在給人發傳單,又是哪家網際網路公司搞的地推,手機開著熱點,現場監督你掃碼下載APP。我想繞著走,姑娘已經湊了過來。
「先生你好,聽說過這個APP嗎?現在裝機有優惠。」姑娘唇紅齒白,笑得很得體。
「不用。」我繼續走。
「我今天就差一個名額了,幫幫忙吧。」
放屁。我又不是頭一次見你,兩天前你也這麼說。
「我趕時間。」
「你們都說趕時間。」姑娘不依不饒。
這不是廢話嗎?誰不趕時間。公司要打卡,老闆盯著KPI,女朋友等著你回家。信用卡帳單一個月一次,房租一季度一次,晚兩天房東就威脅要解約。誰不趕時間。
「你看,我手機開著熱點呢,兩分鐘就下載完了,我保證。」姑娘諄諄善誘。
「我沒帶手機。」我只好騙她。
姑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扔下我去攔後頭來的下一個人。搞笑,好像我得罪了她一樣。我的手機又不是垃圾場,今天這家APP地推,明天那家APP搞活動,網頁上花樣掛著各式二維碼,街上發傳單的比行人還多。每個APP都長一個樣,打開看不了三秒就得關,耗電耗流量還耗時間。裝機量一到,開發者去中關村喝個咖啡,一下午又是一輪投資,分分鐘百萬起。錢又不給我,老子為什麼慣著你。
何況我又不敢碰手機。
姑娘成功地攔住了一個倒黴蛋,兩人瞅著一個手機,眼裡頭看見的都是錢。我繼續往前走。我得回家。外頭太險惡。
「砰」一聲,差點兒把我耳朵震聾。
一個滑溜溜的東西落在我腳邊,嚇我一跳,我本來以為是眼珠子,結果發現不是。
姑娘一臉錯愕站在原地,半個臉沾著血。她對面一個沒有頭的身子晃了晃,撲倒在地。
我還沒來得及嘲笑她,又是一連串的巨響。我看都看不過來。「砰」——街對面一個背LV包的女孩炸了;「砰」——她男朋友炸了;「砰」——女孩身後十步遠的大媽;「砰」——我斜身後一個打電話的禿頭。不遠處公交站臺躺了一票人,血糊住了後頭電影的宣傳海報。「砰」——好幾輛車撞在一起,護欄斷成兩截,車頭玻璃全是血,一輛車冒出了黑煙。
五分鐘,然後什麼聲音都沒了。
我看看姑娘,姑娘看看我。她居然沒哭,可能已經嚇傻了。我衝她走過去,她愣愣地瞪著我,憋了好一會兒才說:
「你為什麼沒炸?」
廢話。你是多盼著我死。我惜命,我知道節制。我聽醫生的話。我相信事情發生皆有緣由,存在即合理,人不是萬能的,小心一點兒總沒錯。
「我們先找個地方給你擦擦臉。」我對姑娘說。
「那他——他們怎麼辦?」姑娘指指周圍,一地屍體。
還能怎麼辦?人死不能復生。何況周圍一點兒動靜沒有,快十分鐘了,還沒出現一個人影。搞不好全世界就剩我和她兩個活人。
我拉著姑娘的袖子穿馬路,她還沒從這場震驚中恢復過來。
「我們這是去哪兒?」她問。
好問題。我不想回家,離家還有一段路,鬼知道路上有什麼。那兒也不能算我家,沒有產權,沒有歸屬,房產證是房東的。水管有問題,電老是跳閘,暖氣不好,我敢把襪子隨處亂扔。我才住了不到一年,六月份還要續租。
能去哪兒呢?得找條乾淨毛巾給姑娘擦擦臉,得有坐的地方,得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我也渴了。
「你吃午飯了嗎?」我問她。
姑娘搖搖頭。
我們去了街對面的商場。什麼什麼天地。裡頭萬籟俱寂,目力所及沒有一個活人。二樓有餐廳,可以坐一會兒。我從旁邊一家商店隨便拿了些圍巾給姑娘擦臉。
「這是Burburry的。」姑娘一把推開。
好眼力。都這時候了,還惦記著Burburry、Gucci、LV,自己都沒活明白,奢侈品牌倒是門兒清。滿世界沒人,這些東西隨便揀,還有什麼價值。
「我的理想就是將來賺很多錢,可以隨便買奢侈品。」姑娘說。
買買買,有錢什麼都能買。賺一千的時候盯著一萬的,賺一萬的時候盯著十萬的。你有飛機他有遊艇,誰也比不過誰。
我從另一家店找了便宜的圍巾給她。姑娘擦得心滿意足。
我們到樓上餐廳找吃的。有幾張桌子還擺著剩飯,和血汙混在一起。我不吃剩飯。我去翻後廚,有沒來得及上的點心,端一盤出來。
姑娘正襟危坐,伸筷子夾了一口。「這是南瓜的。」
「所以?」
「我喜歡紅豆餡兒,有沒有紅豆的?」
「沒看見。」
「你再找找。」
「我上哪兒找去,有的吃就不錯了,南瓜挺有營養的,別歧視南瓜。」
「我就要吃紅豆的!」
紅豆,紅豆,去他媽的紅豆。民以食為天,非洲的孩子還餓肚子,你就敢挑食,還是不餓。她讓我想起我女朋友,這也不吃那也不吃,說減肥,晚上抱著一根苦瓜在那兒啃,半夜十二點餓了,讓我下樓給她買薯片。樓下超市十點關門。我在沙發睡了一晚上。
沒辦法,我又走回後廚,翻了半天,還真的翻出一盤紅豆餡兒的點心。
姑娘吃得狼吞虎咽。我坐對面喝水。
「你是個好人。」姑娘說。
好人壞人那麼重要嗎?好人多了去了,還不是都死了。我是壞人,我隨地扔菸頭,我製造霧霾,我和女朋友吵架,她出門我沒追。半個小時前我還騙了你。
我有點兒煩躁,把手機掏出來扔在桌子上。
「你明明有手機!」姑娘眼裡充滿譴責。
有怎麼了?外頭那些人誰沒有手機。專家肯定有手機,做完節目打個電話,買張機票奔赴下個電視臺。大夫肯定有手機,下班開車回家,先開地圖做個導航。鬍子長到膝蓋的大師肯定也有手機,下載APP,看看自己銀行帳戶又多了幾個零。
怎麼輪到我,就不能用手機了?
「你趕快吃。」我說。
「吃完我們去哪兒?」姑娘問。
嘿,和我女朋友問一樣的問題。我們今天去哪兒?我們明天去哪兒?晚上吃什麼?我不想吃那個,算了隨便你。不是因為這個,我們也不會吵架。
「我不知道。」我說,「你想去哪兒?」
「我想先給我男朋友打個電話。他肯定很擔心。」
「你打吧。」
姑娘真的放下筷子打了一個電話。我能聽見裡頭嘟嘟的聲音,響了八聲。
「沒人接。」姑娘皺著眉頭。「不會有事吧?」
沒事兒才怪。
但我莫名其妙地想安慰她。「不會有事的。」
我們在沉默了坐了快半個小時。我抽完了身上的煙。周圍沒有好轉的跡象,我想了想,拿過手機,滿屏幕都是推送,今天天氣多雲,3~10度,大風,男人最喜歡的遊戲,京郊新開樓盤,首付10萬起,現在訂餐免配送費,下午四點了,該吃胃藥了。
打開微信,朋友圈難得沒有一條新內容,冷冷清清毫無生機。置頂的聊天內容還是那句話:所以你是不打算說話了?
兩天前。是我發的。
我站起身。姑娘不明所以地看我。「我們去樓上轉轉。」我說。
樓上也一樣。血,人,悄無聲息。我們漫無目的轉了一圈,在落地大窗戶前停下。窗戶正對著樓下的馬路,滿地狼藉,慘不忍睹。天快黑了,沒有一個地方亮燈。
我默默站了一會兒,感覺姑娘悄悄湊過來,抓住了我的手。
「你不是有男朋友麼?」我問。
「我害怕。」
「哦。」
五分鐘。
「你不是有女朋友麼?」姑娘問。
我沒說話。世界靜得嚇人,一切都毀了,旁邊只有一個女孩,我牽一下又不犯法。
何況我沒有女朋友了。我最後看見她是在一條新聞上,沒有頭,打了馬賽克,手裡拿著手機。她最後給我發的一條信息是兩天前,只有兩個字,「分手」。
「我們走吧。」我對姑娘說。
這次她沒有問我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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