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和平有兩個稱謂,沿用至今,一個是電影海報或預告片上總會看到的「天下第一武指」,也作「中華第一武指」,這是他在1999、2000年拍完《黑客帝國》和《臥虎藏龍》後,才開始使用的配合歐美宣傳的名號;另一個就是「八爺」了,「八爺」曾是他在洪金寶導演的《東方禿鷹》中的角色名,但據袁和平於2010年的雜誌採訪中所說,自己早年和圈內人結拜,排行老八,故稱「八爺」。
布洛迪透露:自己小時候經常被父親帶去紐約的唐人街看邵氏、李小龍的中國功夫片,而這次能來到中國與成龍大演對手戲,「真的圓了我的夢,這次經歷實在是太棒了。長大後能來中國拍一部功夫片,這是兒時的我最想做的事。如今能在真正的絲綢之路上感受大漠的呼吸,尤其是在戈壁沙漠裡與這麼多優秀的演員們一起合作,感受那種壯麗的景色,這樣的機遇真的太難得。」
最近幾天,步入古稀之年的袁和平和甄子丹、葉偉信、張晉、泰森等人一起宣傳新作《葉問3》,在發布會的舞臺上,這位資歷最豐厚的前輩,早就對名號坦然,而媒體或觀眾也因為「名號」灌輸得太多太久,失去了對這位武術大家的探索欲。畢竟十幾年來,世界動作片格局風起雲湧,而袁和平的風格卻一塵不變,有時靈,有時不靈。
袁和平並不是沒有怨言,但同時也會深刻自省。採訪中,他會隨著談資的變化而心境起伏,談經典史料時靜若平湖,談當前下錯棋也會怨聲載道:拍《葉問3》延續《一代宗師》對詠春腿法的運用,但他明白實戰中詠春師父們都不愛用腿法;當年他其實並不想拍《功夫》,畢竟洪金寶已經開了個頭,但最終接盤並成就經典;對於《臥虎藏龍2》的失敗,他更是直抒胸臆,除了承認自身責任之大,也對美國製片哈維·韋恩斯坦批得滴水不露——「這個老闆不是一個好老闆,我後悔接拍《臥虎藏龍2》很久了……」他點評現在的香港武行狀況,評價晚輩李忠志和錢嘉樂的業績,從不把話說絕,沒有過來人的姿態。
得中有失,失中有得,融會貫通,中立而為。這是袁和平可以稱作「天下第一武指」的資本,也是能被稱為「八爺」的親和。
鳳凰娛樂:你很少在一個系列片拍到第三集的時候才去接手武指的工作,為什麼會拍《葉問3》呢?
袁和平:我覺得拍電影,拍幾集都無所謂,中途加入也無所謂,看大家能不能合作的愉快。《葉問1、2》跟《葉問3》也不一樣,子丹差不多也是我徒弟(笑),而且黃百鳴跟我談了,我跟黃百鳴也是很好的朋友,他講(這集)故事給我聽。(更換武術指導是)什麼原因我就不知道了,我就不管了,他找我,我感覺劇本好,人物性格也好,我就有興趣做了,就這樣的。就是我不管幾集,前面人做過什麼。我覺得大家風格不一樣,對不對,所以無所謂。
鳳凰娛樂:你怎麼看前兩集洪金寶打下動作風格的基礎?
袁和平:很好,拍的很好。我看過我覺得都很有水準,很不錯。
鳳凰娛樂:洪金寶在將近四十年前的《贊先生與找錢華》和《敗家仔》裡已經把詠春基礎教程拍透了,他在《葉問》裡的突破算不算很難?
袁和平:我覺得突破不難,這個很簡單很容易的。為什麼呢,《贊先生與找錢華》這是多少年前的電影,現在再拍詠春,電影的技術、想法和概念都已經有進步了,而且詠春武術也很多東西都沒拍完。這個設計起來,先要達到武術的感覺,再加強電影感,怎麼拍會更好看,洪金寶以前跟現在的詠春,幾十年了對不對,這當中的電影技術在進步,而且拍法跟動作設計都不一樣了。所以我覺得是意料中的事,他變化得很好,是對的,是很好的。
鳳凰娛樂:你會不會為了和洪金寶前兩集風格做區別,有意識地把《一代宗師》的理念延續過來,比方說大量肘關節以及腿法的運用?
袁和平:有意做區別是一定的了,一定要跟別的戲不一樣。我跟詠春實戰很有名的師傅(交流),他說詠春有八腳還沒有人拍過,這八腳就是掃、撐、蹬(等等),我覺得可以拍,先把八腳拍出來,就不光是手,這樣打的太多了嘛。所以我覺得有點分別,腳踢出來,也蠻好看的,觀眾也覺得比較新一點。
鳳凰娛樂:拍詠春腳法的時候,有沒有意圖把李小龍元素也牽進來,李小龍後來也叫「李三腳」。
袁和平:我拍的時候沒有這樣的想法。因為詠春八腳的武術跟李小龍那個腳不一樣,李小龍的腳比較高,可以旋踢。
鳳凰娛樂:踢臉。
袁和平:對,一轉身旋踢可以踢臉了,可是詠春武術的腳法,不會超過這裡(指自己的胸口)。
鳳凰娛樂:在實戰中,遇到什麼情況詠春拳手才會逼不得已要用腿呢?
袁和平:也很難講,比如真的對打的話,大家互相切磋,不一定要逼不得已,就看當時兩個人的精神狀態。決鬥那個場地,也會影響到的。用什麼打,你用拳,下面有空門,我可以踢你下面。這很難講,看兩個人決鬥的狀態。
其實很多詠春師傅都知道八腳,你看詠春樁,打木人樁就要腳踢一踢,都有的,但(實戰)不太會用,不太懂,因為他們(覺得)拳比腳好嘛,很多這樣的。
鳳凰娛樂:當年你拍《霍元甲》時設計了一場李連杰和泰拳高手對打的戲,但上映時刪掉了,最後保留在DVD裡,現在《葉問3》裡有一場重頭戲,也是和泰拳高手對打,這麼長時間,你對泰拳的理解有變化嗎?
袁和平:《霍元甲》有打泰拳?我都忘了……啊有有有有有(大笑)。
鳳凰娛樂:那場戲不是很大。
袁和平:很短,《霍元甲》那個泰拳跟現在《葉問3》這個泰拳不一樣。因為《霍元甲》那場泰拳我是空地上打的,《葉問3》我就設計在很窄很窄的電梯裡面,在電梯裡面,詠春比較容易發揮,防守跟出拳都(有優勢),詠春很多寸勁,很多短的發力,也可以用腿撐。而泰拳用的空間比較大,他起腳所需要的空間比較大。怎麼都是詠春佔便宜的,因為詠春比較短距離,近身搏擊比較有優勢一點。
所以我設計成在電梯裡面打,一直打到外面的樓梯。外面的樓梯是比較寬的,我就設計成從(最高)一層樓梯打到最下面,一直打到地上,剛好葉問老婆坐電梯下來。這個情節是劇本裡寫的,我跟葉偉信談,他的意見是,葉問老婆在電梯裡面很著急,老公怎麼樣啊,下來見老公安全,葉問給她開電梯門,打戲裡加一點感情戲,戲就好看。
鳳凰娛樂:那個泰拳演員和託尼·賈(《拳霸》、《殺破狼2》)的水平一樣嗎?
袁和平:差不多一樣,也是泰國的武打演員,當然不是很出名,出名的就託尼·賈啦(大笑)。
鳳凰娛樂:《葉問3》最重頭的打戲,就是和泰森這場,我們看到甄子丹不再扎馬,而是蹲下來打泰森,用的是地戰的理念,這個很像他自己的想法,因為他之前研究混合格鬥,所以就想問這場戲你和甄子丹如何溝通?
袁和平:我覺得西洋拳,下盤他比較虛一點對吧,他沒有腳(攻擊)的嘛,就是跳(走位)。中國功夫下盤比較穩,所以葉問的拳沒有泰森力量重,就要找下盤打,(拍攝現場)大家都是這個想法,不單是子丹的想法。這樣(蹲下來打)是可以的,可我同時在想……
鳳凰娛樂:這個動作真的可以做到嗎?
袁和平:真的可以,是可以的。就是吧,它好像,好像不是……(遲疑中)
鳳凰娛樂:不是詠春了!
袁和平:對了(大笑)!不是詠春!(但是)電影就是電影嘛,即便是詠春,也會想別的方法制敵,來取勝。詠春也會找新的方法,蹲下我覺得可以,也通的,所以我就接受這個想法。攻他下盤,大家意見都一樣,就一下去打他腳什麼的(大笑)。
鳳凰娛樂:在我看來,你可能是香港大動作指導裡最懂得變通的一位,以前有很多案例,拍《黃飛鴻》時,最早找的劉家良,劉家良就笑徐克洪拳不是這麼打的,無影腳不是這麼出招的,但是後來你接手了這部片,就把無影腳按照徐克的理念踢了出來。拍《功夫》的時候,一開始是洪金寶,後來可能周星馳跟他理念不合,你又接手了。我就想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每次救場都能成功,還能成全一部經典?
袁和平:這個一點都不奇怪,因為你每部動作電影,每個劇本都不一樣,每個劇本的風格不一樣。好像《黃飛鴻》是民初的動作片,徐克的意見就是打得力量好看一點點,瀟灑,要這樣。我們就根據這個劇本和人物性格來設計動作。《功夫》不一樣了,《功夫》就另外一種風格了對吧,所以你要根據劇本、人物和導演的想法,你要跟他聊,根據他的想法來設計。《一代宗師》也是講功夫,但是他的門派多,我們就要找真正懂這個門派的聊,一個武術指導不是什麼都會的,對吧。什麼門派都會,不可能的嘛。所以(拍)八卦我就找八卦(師父)聊,(拍)形意要找形意(師父)聊,他們的手法怎麼樣,他們的拳力怎麼樣,了解全門派的觀點才能拍,所以每部戲都不一樣。
鳳凰娛樂:我可能要問個八卦的問題,是娛樂八卦,不是八卦拳。
袁和平:訪問就是八卦(大笑)。
鳳凰娛樂:當時拍《功夫》的時候,洪金寶和周星馳到底出了什麼事,分道揚鑣?
袁和平:他們發生什麼事我真的不知道,也沒問,也不用管。大家談的是理念,周星弛告訴我一些想法,整個動作風格是什麼樣,直到我覺得我可以拍了,就接受。而且,那個時候,我都不想拍的。
鳳凰娛樂:為什麼不想拍呢?
袁和平:洪金寶都做了開頭,還找我幹什麼咧?(笑)對不對?我也不是沒戲可拍,對不對?(笑)。那個時候(《功夫》)崔寶珠做監製,跟我也是很好的朋友。
鳳凰娛樂:為什麼不想拍呢?
袁和平:洪金寶都做了開頭,還找我幹什麼咧?(笑)對不對?我也不是沒戲可拍,對不對?(笑)。那個時候(《功夫》)崔寶珠做監製,跟我也是很好的朋友。
鳳凰娛樂:所以是崔寶珠找的你,你關照朋友,就來了。
袁和平:對,關照,大家幫忙。其實也不說是關照了,她不找我,也可以找別人的嘛,對吧啦(笑)。
鳳凰娛樂:那《功夫》的動作戲從哪裡開始是你拍的?從天殘地缺彈琴開始嗎?
袁和平:對,那是我拍的。從前面豬籠城寨三個隱世高手和一群人打之後,就全部是我拍了。
鳳凰娛樂:可是三個高手還有一場別離的打戲,他們三個說「切磋一下就切磋一下」,然後交叉對打。
袁和平:哦那個不是我,那個是洪金寶拍的。
鳳凰娛樂:那後來你接手後,感覺周星弛是很好相處的嗎?
袁和平:(他跟)別人我不知道,跟我溝通就還可以,大家很好。
鳳凰娛樂:他對拍攝要求特別高,很多戲要拍幾十條,你覺得他很苛刻嗎?
袁和平:不,我覺得每個人風格不一樣,他這樣要求也不過分。他要達到他的想法,這個鏡頭的戲怎麼演才好,你演員可能不理想,他再重拍再重拍,我覺得身為一個導演是應該的。我在好萊塢拍戲,就一個特寫可以NG三十多條的,各種表情都要做給導演看,我覺得這個要求不過分。不過有時候他也很快,我拍《功夫》就很快,很多一條兩條三條,不超過三條就OK了。但他對演員演戲要求真的比較嚴格。
鳳凰娛樂:你是周星馳前輩,你能理解他想要的那種漫畫風格嗎?
袁和平:我能理解,周星弛拍這個戲的風格,他就是想漫畫,比較漫畫。他後來學到如來神掌,把人打到天上再打下來,跟著一掌打出一個掌印,真實是不可能的,整個設計有點漫畫化,我覺得還不錯,還可以接受的。用電影來表達漫畫(感),他是最好的,表現最好的,《功夫》到現在都沒有被超越。
鳳凰娛樂:相比從前,現在袁家班是不是有很多內地人加入?
袁和平:不是現在了,在好幾年前都就是這樣,找中國內地武行加入這是必然的現象,因為香港的武行越來越小了,後繼沒有什麼人了,對吧。內地武術學校多,而且體校也多,所以找武行比較容易。
鳳凰娛樂:香港武行那種拼命的精神是不是已經消失了?像八十年代那時候,成家班、洪家班都拼得特別慘烈的。
袁和平:特別厲害,他們很厲害的,受重傷的都有。
鳳凰娛樂:但那種動作片奇觀沒有了,是因為咱們現在電影保險機制進步了,還是就是沒那種奮進心了?
袁和平:我覺得,電影是電影,拍電影不需要用人命來拼吧,為什麼要那麼拼呢,電影我有很多方法拍的好看,對不對?是用高難度還是用危險動作來拼一部戲,這風格是可以的,(但)一定要做到最安全,安全了我也要好看。拼什麼命呢對吧。而且現在香港拍電影的人,拍這種戲的動作指導都沒有這種會拼的演員了,沒有了。沒有演員會拼,武行也不怎麼拼了。
鳳凰娛樂:香港沒有了,那找一些內地的小孩,他們敢這麼拼嗎?
袁和平:他們敢,他們不錯。
鳳凰娛樂:韓國和東南亞的武行呢?
袁和平:也可以,泰國,尤其是泰國,拼的更厲害。
鳳凰娛樂:為什麼泰國人可以做到這樣呢?
袁和平:我不曉得,在每個地方拍戲,做事風格都不一樣,泰國武行他們是敢拼的,能看出(打鬥與破壞的)力量。
鳳凰娛樂:現在香港武指中生代有李忠志(陳木勝、吳京御用)、錢嘉樂(《寒戰》、《風暴》、《赤道》)這些人,但你有一次聊起他們的時候說他倆在技術上「還差一點點」,這個技術指的是哪方面?
袁和平:李忠志原先他是成家班的人嘛,錢嘉樂是洪金寶的人,現在兩個人都開始獨立接很多大製作,每個人都可以獨當一面,是有他們的才華,我覺得也是應該的,做那麼久,應該是有進步的,總不能老是幹武行,幹武術助理,對不對。就是差一點點,我覺得差一點是說民初戲或者古裝動作片他們還差了一點點。時裝戲他們是很好,沒問題了。我就沒看過他們拍很好的古裝戲,沒有看見,你看過沒有。
鳳凰娛樂:沒有。
袁和平:對啊,就這一點點,其它他們都很好,每個人的戲出來,動作都很好,很好看的。
鳳凰娛樂:李忠志的設計感很強,對傳統武打做了很現代化的拆解,但可能威亞使用的比較重,像《殺破狼2》裡張晉監獄暴動那場戲,突然間就飛上去了,從真實物理邏輯上講,人不可能做到這個動作的。
袁和平:尤其是時裝片。
鳳凰娛樂:你會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嗎?
袁和平:是問題,有時候時裝片太誇張,不一定是好事,除非你好像周星弛那種漫畫,是可以的。我也不是覺得李忠志不好,可能他會這樣想,有時候戲帶一點誇張無所謂。
鳳凰娛樂:一個比較尖銳的問題,《臥虎藏龍2》上映後口碑不如前作,這個已經成事實。
袁和平:是事實。
鳳凰娛樂:對這個結果,你現在的心態是什麼樣?
袁和平:心態就是平常心,(觀眾的)反應預料到了,就一定(會被說)的嘛,尤其拍了那麼多年的電影。為什麼《臥虎藏龍2》拍成這樣子,其實也跟美國公司有關的,因為劇本一出來,我就覺得不能拍的,一直讓改,改很多稿。我改劇本給他們了嘛,他們不喜歡,不要。韋恩斯坦那個老闆,唉……(皺眉,搖頭,低頭)
鳳凰娛樂:他認為你改的劇本的問題在哪呢?
袁和平:問題就是他覺得好就好,他不認同我導演的想法,這個老闆不是一個好老闆。
鳳凰娛樂:可是他還做了很多昆汀的電影。
袁和平:他沒有幹涉過昆汀啊,昆汀也不輪到他來管。
鳳凰娛樂:這樣做有點欺負人吧?
袁和平:欺負外國人(大笑)。這個也牽扯到我當初籤他和約的問題,籤了一個條款,就全部是他說了算。(現在)當然沒話講了,就必須(按照他的想法)拍下來。(除了劇本,)動作設計也是,我要這樣這樣,(他就說)不好,不要,很多場景我都設計得很好了,(他說)不要。
再說整個文戲,不可能(現在)這樣子的嘛……對吧?而且我是要拍中文(對白)的嘛,韋恩斯坦偏要英文,中文變英文,你一部中國的武俠電影,你配英文很不舒服的吧。所以後來我來北京,一定要配一個普通話(版本)。不然就很不順很怪,中國武俠片講英文,這是什麼?外國人應該也不能接受吧,應該也是看中文的對吧?
鳳凰娛樂:他們看第一集就是中文對白。
袁和平:對,中文對白,出英文字幕,那個韋恩斯坦就真的是……(各種吐槽表情)
鳳凰娛樂:可是觀眾會把這個結果放在你一個人身上。
袁和平:沒辦法了,意料中的事了。
鳳凰娛樂:為什麼不澄清一下這個情況?
袁和平:說了白說。這個有什麼好解釋的,人家批評就批評了,戲爛就沒話講了,也要接受。怎麼批評你都要接受的了,有什麼辦法呢?這是現實,是吧。
鳳凰娛樂:是不是覺得不應該接受這部電影呢?
袁和平:對,一講到這,我心中已經後悔很久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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