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過了幾天，我再一次看到了扶桑。
她還是那樣好看，穿著一身青色衣衫，遙遙看去，就像是一株不老常青松。
聽雙姑姑說過，這位好看的姑娘，是個鐘流毓秀的好女子，算得上很有才情的了。這樣一個人，中意的男兒郎，自然也不是什麼渾濁之輩。
只不過松柒已經在枉死城了，這輩子別說重生了，就算是投胎轉世都很難。
我曉得阿娘不喜歡見到扶桑，哪怕我很喜歡看美人兒，也按捺著性子躲在莊子裡頭不去見她。
可是這一回，她不是來找松柒的，卻是來找我阿玖的。
我只覺得奇怪，說起來我跟這位好看的女嬌娥，從未說過幾句話，只打過一次照面。冷不丁的，我又想到了在枉死城看到的松柒的記憶，心裡抽痛。
「想見我家阿玖？」
我坐在閣樓上，聽著小雲陀哼的不知名的曲兒。在這個空當兒，聽到了我阿娘的河東獅吼。我悄悄支起身子，抬頭往孟婆橋上看。
見我阿娘一臉兇狠地瞪著扶桑，我怕得很了，怯生生地瞧了一眼小雲陀，「我阿娘會不會把人家給吞了？」
話音剛落，就見扶桑抬起頭，衝著我阿娘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不錯，我這次來，就是想見見阿玖。那孩子好歹也跟了我們七生七世，難道就讓給你了嗎？」
這是什麼意思？我呆呆愣愣地聽著這句話，小臉兒慘敗。門縫裡冷不丁溢出了好些溫暖且渾濁的氣味，聞得久了，只叫人反胃。
窗柩上的金光漸漸柔和起來，帶著一股子旖旎的姿態，也是很動人的。
我仿佛能瞧見松柒那張格外俊俏的面孔，想到最後，腦袋疼得厲害，心尖尖兒上仿佛被誰剜了一個孔，一時之間變成了一個猩紅的濃瘡，淌出了好些汙血來。
很快，我的五臟六腑都開始哭泣，眼淚都是汙濁的。好像是用八角大料熬製出來的湯羹，一股腦兒地全都吞咽到了胃裡。
那種鑽心蝕骨的疼痛，叫我滿地打滾。小雲陀滿臉是淚，繞著我來迴繞圈，隱隱約約聽他滿嘴咒罵，說了一連串我沒聽過的名兒。
在我失去意識之前，我瞧見我阿亮跟扶桑，還有雙姑姑一同來了。
我醒來的那一日，孟婆莊就換了主人，我阿玖成了新任的孟婆。
至於我阿娘……她用她的命，換了我這天煞孤星的命。閻王老兒施的法，仿佛一早就預謀好了，大傢伙兒全都曉得我阿娘會死，只有我不知道。
見我傷心，雙姑姑半蹲著身子摸了摸我的小腦袋。她很少有這麼溫柔的時候，懷抱也是暖的，整張臉都寫著母愛跟慈悲，可我還是想念阿娘。
「我不是阿娘的孩子？」我哽咽著，心絞痛，腦仁也跟著顫抖，「雙姑姑，我不是阿娘的孩子？」
「不管你是不是，都不要緊。」雙姑姑言語溫柔，也不知道是覺著我可憐，還是想念阿娘，兩隻眼睛噙著兩汪飽飽的淚珠兒，滑落下來，瞬息之間就藏進了她的玄袍裡頭。
很稀罕的，從頭到尾我都只在乎我是不是阿娘的親女。現如今被證實不是，那種失落感，幾乎將我淹沒。
讓我更不明白的是，既然我跟阿娘半點干係也沒有，她為什麼要用她的命，來換我的命？既然我不是阿娘的親女，那我怎麼能當下一任的孟婆？
真的，我不明白。
「那我就不能當孟婆莊的主人。」我是個小小人兒，向來沒什麼脾氣。雙姑姑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從沒忤逆過他們的意思。
可是這一回，我總覺得這垂憐是施捨。不管是我阿娘，還是雙姑姑，甚至是小雲陀，都在施捨我。
當天傍晚，我又見著了扶桑。她是個怪人，大概也修行了好些年，不畏懼陰曹地府的陰邪之氣，來來回回好多回。
她同我講，她跟松柒是生生世世的夫妻。可憐生生世世沒有子嗣，這七生七世都會在他們成婚兩年後，救下一個叫阿玖的小小孩。
從頭到尾，我阿玖都是個棄嬰。命中帶煞，是個孤寡可憐命相。
像是松柒跟扶桑，他們待我那樣好，可也因為我，生生世世都是不同的死法兒，總是一對苦命鴛鴦。
這一世，扶桑跟著道士學了術法，這才鬧到了陰曹地府。到底不是凡俗之輩，見了我的面，也曉得我是誰。
那可憐的松柒，也是為了救我，才身陷大火死了的。
扶桑一路闖入了陰間，在孟婆莊見著我，也被嚇著了。所以才問我阿娘，孟婆莊裡怎麼會有小娃娃。
為了弄清這裡頭的緣由，扶桑大抵也花費了不少心力。
至於我阿娘，她見我小小人兒，每一世都活不過五歲，實在可憐。在最後一次我過輪迴道的時候，就把我養在身邊了。
畢竟我這樣的命格，只要經了輪迴，都是活不長的。
這一世，阿娘用了這千百年的修行，給我改了命格，將她寶貝成了自個兒的親女。
可是我這命格也不是說改就能改的，要閻王老兒幫襯，我阿娘也要付出代價。
現如今扶桑鬧到了陰曹地府，驚動了天上的仙官兒。那些仙家怪我阿娘不守規矩，也怪閻王老兒處處包庇，前幾日就開始下了死令，要麼將我處死，再次放回輪迴道，要麼我阿娘變為肉體凡胎，將孟婆莊給了我這個天煞孤星。
「孟婆待你好。」扶桑半蹲著身子，眼睛裡頭也閃著淚花，「阿玖，我們都疼愛你。」
「我不想我阿娘就這麼沒了。」我的眼淚在我的眼眶裡竄來竄去，我渾身上下都在顫抖，失去阿娘的惶恐和悲慟，只叫我萬分絕望。
阿娘常說她是個自私自利的小氣人，喜歡做損人利己的事兒。可是怎麼就為了我這麼個跟她無親無故的人，舍了自己的前程？
「孟婆說過，你每次上孟婆橋，喝孟婆湯，總喜歡看著她，你說，你希望她是阿娘。」
說這話的是雙姑姑，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看著我的眼神，依舊十分溫柔。她半蹲著身子，捏了捏我的小鼻子，「阿玖，別怕。」
我撲到雙姑姑懷裡，我曉得，她一定也跟我一樣難過。 畢竟，我阿娘跟她那樣要好。
這些時日，天上的仙官兒一直都在為難閻王老兒，叫我阿娘做選擇，雙姑姑也受著折磨。可他們照舊對我那樣好，連帶著閻王老兒也跟往常一樣，看到什麼好玩兒的，總叫雙姑姑帶給我。
「我想我阿娘。」我喑啞著聲音，悄咪咪看了一眼扶桑，「扶桑姑姑都怪我，叫你們生生世世都受苦。」
我對於前幾世的事兒，依舊記不得。阿娘愛護我，叫我把前世今生都忘得乾乾淨淨，她只要我記得，我是她的乖女阿玖。
「不要緊，過些日子我也要跟松柒一起步入輪迴道。」她揉了揉我額角凌亂的頭髮，深深地看著我，「阿玖，你秉性純良，能當個好孟婆的。」
當天夜裡，只有小雲陀在我邊上。他細細碎碎地跟我說了好些話，我躺在床榻上，他好言好語搓哄我睡覺。
「現如今我是孟婆了，我能讓你入輪迴的。」我瞧著他。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冷不丁綻放出一抹憐愛的笑容來，「我的小阿玖，沒了你，我入輪迴做什麼？」
原來，生生世世陪著我飽受輪迴之苦的乃是小雲陀。
他第一世是我家阿兄，在我被爹娘拋棄的那天，拼死拼活地跑出門找我。
在那樣的冰天雪地裡頭，他也不過就是比我大了三歲的娃娃，竟就這麼凍死了。
按理說，他第二世該有達官貴人的命。可他聽孟婆——也就是我阿娘說，我生生世世都要入輪迴，沒過幾年就要走一次孟婆橋，喝一回孟婆湯。
他怕忘了我，舍了自己的前程，日日都在孟婆莊裡等。
真是荒唐，我竟然以為他是犯了什麼大錯，入不了輪迴道。
原來，永生永世難超生的人，是我阿玖。
大抵過了五百年，我熬湯的手藝越來越好，日日跟小雲陀一起去看曼陀羅花。
我還是很稀罕看生得好看的人，現如今碰到那些生得俊的，總願意多看幾眼。
因為我總覺著，在這些鬼魂裡頭，有我那愛俏的阿娘。
不管有多差勁，都會有人無條件地寵愛你
這種偏愛，我們大概都會遇到的
點個在看好嗎？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