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笑,舊人哭鬧無人鳥。老景不復在,仍有人打撈。街名還是那個街名,字庫塔清潔規整,故事還留在這裡,老相片上的人和風景被永久封存。歷歷在目的除了人,還有編輯過的情緒。
供圖/高陽、李楊、周安、陳堯
一千多年來,大慈寺就一直靜靜觀看著這個城市的成長,至今也是。寺在看,人在記,從熟悉到陌生,再到熟悉。這種記錄不代表懷舊,只是一種客觀的存在。人們其實也從未遺忘,有的東西,永遠值得收藏。
路人甲高陽:夢裡不知身是客
高陽第一次路過大慈寺門外是2006年夏,那時剛來成都找工作,在大慈寺正門對面附近一條小巷子裡(今太古裡廣場附近)與人合租了套樓頂小屋。他獨住一間約10平米的小書房,月租僅300元。作為路人,他和大慈寺的緣分一開始並未發生,如今,也未結束。
「那地方條件不行,當時也就湊合,只求有個住處。沒空調,夏天熱得惱火。」附近好幾條巷子,叫什麼名兒已經記不得了,但巷子很深,在當時的成都市中心已不多見。高陽印象中,那地兒總是灰撲撲,髒兮兮,亂糟糟,道路坑坑窪窪,汙水橫流,垃圾亂扔,電線桿東倒西歪,各色線路交錯,一團亂麻。
「那一帶流動人口多,雜,幹啥子的都有。」晚上下夜班一個人回家,巷子又深又暗,大男人走著都有點兒虛火,「還有狗,黑色土狗。我怕狗,但後來狗認我認熟了,晚上走夜路,看鬥還多親切,我叫他小黑。還有隻花貓,很肥,附近的娃兒叫它加菲,我叫它洪金寶。會逮老鼠,洋氣得很。」
不遠外,便是大慈寺,但也許是尚為溫飽奔波,也許是老廟彼時並不養眼,高陽即便偶有過「酒足飯飽後」的探究衝動,但始終未曾踏進廟門一步,「當時裡面很多喝茶的,我又不喝茶。」但那種未曾觸摸過的神秘感,一直讓高陽心痒痒。
高陽說當時便看得出來,這裡很快要改造。但改成啥樣,什麼時候動,既不清楚,也無心過問。
高陽在此僅住了一年,此後便是9年北漂, 再回成都已換了人間。IFS、太古裡橫空出世,大慈寺也正翻修一新。高樓林立拔地而起,玻璃幕牆氣派無比,奢侈品店琳琅滿目,昔日落魄的紗帽街已成香車美女大賞,除了依然擁擠之外,竟無丁點舊日痕跡可循,而之前租住過的小樓更是煙消雲散。
「就這麼消失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高陽頗感失落。
廟太新人還是那些人
也有驚喜。走在無印良品店外,高陽發現曾經灰撲撲,舊兮兮的大慈寺顯然被重新「裝修」了。養眼的紅牆,靚麗的琉璃瓦,牆角插著幾支不安分的竹子探出新芽,綠葉紅牆,很是相宜。幾乎毫不猶豫,他揣起單反,9年來第一次走進了那個曾無數次路過,又錯過的大慈寺廟門。
往裡走,便會發現正在裝修的痕跡。石材堆放在屋簷下,牆上和柱子上的漆很新,像是剛完工。慢慢的,高陽發現,一切都很新,從牌匾到經幡,從琉璃瓦到地板磚,新得像剛落成的景點,而非古寺。大雄寶殿的牌匾下吊著裸露的節能燈,旁邊還掛著白色的監控攝像頭。殿下廊邊一排地板居然是玻璃的,這是高陽在其他寺廟裡從未見過的。猛的感覺有些不搭調。
玻璃很乾淨,顯然也是剛鋪不久。走到壩子中央,高陽拿起相機,準備拍張寺廟的照片,卻發現幾乎找不到一個角度,能避開四周高聳林立的大樓。
高陽感覺有些生分,甚至恐慌,「有些初見不如懷念的感覺,有點後悔走進來。」
再往南走,是一片正在修建的全新區域。工程應是進行到尾聲了,新磚、新漆、新房,只缺人和家具。這裡很安靜,偶有兩三小孩嬉戲,還有對中年情侶在角落說悄悄話,見高陽拿著相機,眼神警惕。高陽當然無心搭理這些,徑直往前,三步並兩步走出正門,豁然開朗,這裡叫太古裡。
打撈者李楊:有欣賞無熱愛
「要談太古裡,就絕對繞不開大慈寺。」傍晚幹槐樹街的小店裡,李楊吃著缽缽雞,慢條斯理地對著門外講:「喏,這一片以前都是大慈寺的地盤。」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半個成都都是。」
生於成都,長於成都,就職於成都資格最老的媒體,李楊第一次去大慈寺卻已是近2000年:遊走於老舊街巷中,迎面突如其來的一個街名讓他一下子怔住了——和尚街。「我一看就馬上想,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這裡有些什麼人,發生過什麼事?」李楊著了迷,對這裡的前塵往事有了極強的打撈欲。
很快通過調查走訪,李楊發現這條在清代形成的小街原本是大慈寺僧人們的住房,「從那一片即可以看出當時大慈寺的規模,這還是清代重修縮小後的規模。」當一條脈絡浮出水面後,與之關聯的街巷也被連根拔起。
他發現成都一撥大咖每個禮拜固定在裡面喝茶,「流沙河,魏明倫等一批文人都在裡面喝。還有一幫詩人,都是當時成都很活躍的一幫人。」那時的茶喝得可瀟灑,大慈寺院壩裡隨便擺,就算在大殿下喝都沒人管。
李楊沒有去陪他們喝茶,卻一頭扎進史料裡刨根問底,打撈起更多過去的痕跡。多年記者生涯,打街無數,如今「按圖索驥」,倒也收貨頗豐、漸軒,李楊把自己修煉成了一本「活地圖」,跟著他逛等於自帶導航、解說還是專業級。極富磁性的男低音飽滿雄渾,畫面感訴說感十足,就像幻燈機帶了音響:
「前面是糠市街,以前年代沒化肥。農民就把米糠送到這裡,城裡的人餵雞,就在這裡買,或者用雞糞來換糠,就形成糠市。」
「這裡才是大慈寺的正門。以前這外米都是賣菜的,賣肉的,都在那裡,是個自由市場。」
「那條是紗帽街,以前真就是做官帽(即烏紗帽)的。」
從寺正門,走到字庫塔,再往西,李楊不停講解起這兒曾是理髮店,那裡是修車攤,再那邊有過很多搞汽配的……對於已湮沒的老街老景,李楊似乎有著天然的懷念,但他也承認「太古裡的設計師很有功力」,但如今絢麗的街景並不足以覆蓋掉過去的記憶。
李楊就像本古今對照字典,繼續緩緩翻著篇,一切仿佛都只是「記載」,是客觀存在,有欣賞,但無熱愛。華麗麗的太古裡一趟走下來,李楊沒有流露出任何消費欲望。直到走進方所。「地面藏經閣,地下方所。」
李楊曾對這冥冥中的默契甚為感嘆。
李楊是愛書的,而且是紙質書。不過他並不常來方所,只是在找一些別處沒有的偏門兒書時,才會來這裡碰運氣,可能覺得這裡店大,書多。可惜運氣也不好,並沒找到。
這次又是轉了半天,臨出店終於撿了幾本小書「給自己交差」,一結帳居然約300元。收銀臺還告知其優惠卡已過期,不能打折。李楊與售貨小妹磨嘰半晌,無法通融,被告知除非消費滿500元重新辦卡才能享受折扣。李楊不是很開心,罷書而去,「莫得啥子,我不買了就是。」扭頭上樓,離開了太古裡。
記錄者周安:從前現在一視同仁
周安的辦公室在鼓樓南街。這裡以前也是大慈寺的一部分。站到街上,你可以看見鼓樓街所有的現在和一部分將來,而昨天,幾乎不存在。
幸好,周安早把大慈寺周邊的老痕跡收進了鏡頭裡。
其實相比景致,周安更喜歡拍人,「人是環境中的精靈嘛,一切離開了人,意義就不大了。」2001年起,似乎是敏銳覺察到大慈寺附近的老房老街時日無多,周安端起相機,走了進去,按下快門。
「我在這裡走了很多路,每天拿著個相機徒步過去,拍一兩個小時,周末更是幾乎泡在那裡。」直到2005年這一片改造時,周安已經幾乎認識每一戶的人。
在他的鏡頭下街道大都很窄,巷子很深.房子很破,人則很悠閒,個個一副過日子的模樣中年母母站在門口,撕著麵包屑狗;老頭子倒在理髮店躺椅上,靜待師傅剃頭;街沿上,妹子用搪瓷杯子澆水洗頭很愜意:院子裡,莽漢光著膀子撓痒痒挺吃力;房間裡邊,幾世同堂擁擠凌亂;字庫塔邊,三兩少年踢球追逐歡樂自然。這些相片無一例外都被洗成黑白,濃濃復古味。
周安說,這是原汁原味的老大慈寺,有靈氣有生活的氣息,「而現在很多東西失去辨識度了,都很新。現在的城市,人與人及環境與建築間的關係慢慢走向消亡了,被高樓隔絕取代了。所以我要拿鏡頭去記錄這些東西,告訴人們過去的人是怎麼生存的。」
接著,周安又拿出一堆照片。是改造後全新的商業區,現代,時尚,靚麗。周安笑著說:「這個已經叫太古裡了。所有都是新的。」
這些照片的視角同樣是人:腳踩恨天高, 性感火辣的Prada女王對著iPhone講話; 金項鍊, 大名表, 花襯衫的「豹哥」摟著美眉逛奢侈品店;紋身狂野的脈動少年腳踩滑板凌空飛起,露出一身腱子肉;中年禿頂男子對著牛逼哄哄的蘭博基尼一臉茫然看不懂。
當然,周安也沒放過華麗街區乞討的太婆和流浪藝人,頑皮的視角,巨大的反差令人著迷。
有意思的是,這些照片也被周安處理成了黑白。創作者似乎有意無意地搞平衡,讓新舊兩者獲得了記錄中的公平。
更喜歡哪一組照片?周安表示全完無所謂,「是有些變化和落差,但我沒有偏好,我就是一個客觀的記錄者。記錄他們的原生態狀態不拔高,不貶低。」周安真不是一個懷舊的人。
太古裡建成後,他又去過若干次,曾想尋找一些過去拍過的痕跡,但找不到了。只有字庫塔等少數存留還能給自己提供一個參考坐標,「但我不茫然,也不心慌。它們的存在和消失都是有道理的,既然打造成商圈,就一定會帶來新東西。你看現在春熙路到太古裡,還有大慈寺,又有文化又有現代,融合得還挺好。懷念?我想連當地人(原住民)也不見得。」
周安稱之前原住民的老房子條件太差,很多房子一家幾代都擠在裡面,那條件不如樓房。說起拆遷,他們自己都很高興,巴不得早點搬。他說,社會往前走,一定會推掉以前的東西,有些東西不能保留,會變成另一種形態生存。
過去,老街巷老房子裡保存了這群人的親情、友情、愛情,保留了人最基礎的狀態,在沒被拆到的情況下,相對開放容易體現,「那些門都開著,人們可以天天端著碗出來,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人們把這個關係看得比較重一些。這也許就是我們這代人的糾結,變遷中,把傳統的一些東西給丟掉了。」相比之下,樓房更封閉,但這並無是非對錯可言。如果一定要說感懷,也是感懷曾經附著在老建築老時光上的一些溫度,但周安說那些是文人的事,自己只是一個記錄者而已。
距最初拍下這些照片,已過去十多年。周安卻從沒動過去尋找照片上當事人的念頭,「我從不記這些人的姓名住址年齡,這些都是他們個體的隱私。他們只是這個片區的代表。」他極度反感拍照中的「策劃」,「不要去做這些,你(的策劃)是建立在別人(感受)基礎上,其實不好。這些照片很多是苦澀的,是傷疤是無奈。我拍過了就過了,他在你面前就這麼一瞬間,存在過,僅此而已。而我只是記錄,當你看到這個照片覺得很舒服,很和諧,僅此而已。」
周安拿出一張大慈寺片區改造前的照片。位置大概是如今的途。照片上、古代城市遺留下的城市管道建設痕跡清晰,石板鋪就的馬路又寬又直,顯然自那時起,大慈寺便是成都繁華所在。周安很放鬆地靠在沙發上說:「這裡是成都發展的一個核心,成都就是這樣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