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317篇原創作品,歡迎點擊文後「在看」分享!
圖 | 千島
那是「文革」後期,我讀小學一年級,期末考試前,姐這樣對我許諾的。那年代,爆米花是最好吃的稀罕物,是最最可口的「零食」,並不是隨便就能吃到的,那是奢侈品啊。聽姐這樣一說,我口舌中已經泛起爆米花那噴兒噴兒的香甜了,睡夢裡看見滿大地都是白雪一樣厚厚的、老多老多的爆米花,撐破小肚皮也永遠吃不完的爆米花。為了吃到香甜甜的爆米花,我就使勁兒整了個班級第一名,抱著三好學生獎狀回家,姐給貼在糊著發黃舊報紙的牆上了。姐,這回得給我崩爆米花了吧?姐笑著伸手指在我小鼻子上輕輕颳了一下說:崩。姐從苞米架子上挑了最好最大的十幾穗大苞米棒子,我樂得和姐一起搓苞米,苞米棒子尖上的小粒不搓,苞米棒子根上的硬粒不要,只要當間兒齊刷利整的大馬牙粒。姐端簸萁呼扇出苞米屑,在北風中像飛揚的小雪星閃亮。姐把滿滿一大瓢乾淨光亮好看的苞米塞進炕櫃底下,烘乾了,就會崩出又大又香又脆又棉軟的花兒。常來我們村裡崩爆米花的是鄰村一個小夥子,叫章明子,聽說他是個孤兒。騎個舊洋車,花啷啷山響。後貨架上馱個黑乎溜秋的爆花機,我感覺那個大鐵傢伙很神秘,會爆炸,「爆」是驚天動地的大聲喊叫,「炸」出可愛喜人的朵朵白花兒。我一天天是盼著他來,像盼親人一樣。聽到隱約傳來這遠遠的吆喝,正趴在炕沿上寫寒假作業的我一下子蹦起來,急忙大喊:姐,崩爆米花的來啦!姐笑說:你快出去把他喊住。我撞開房門,狂奔到街上,在路中央張臂攔在章明子車頭前,喘著笑著叫嚷:崩爆米花兒!他笑答著應 「哎」,蹦下了車,就聽哧啦一聲,他穿的那件舊草綠軍大衣,在磨破露出鐵弓子的車鞍座上剮破了拳頭大的三角口子,看到了黑黃的棉花絮。他低頭瞅瞅也不在意,我更不在意,沒拿這個當回事兒,崩爆苞米花才是天下第一的大事啊!他那破洋車沒有車梯,把車子斜靠在路邊半截土牆上。姐這手抱著一大幹瓢苞米,那邊臂彎裡挎著滿滿冒尖的一大土籃苞米核(「胡」音)兒,紅臉撲撲地來到我們跟前,笑問章明子:多錢一鍋呀?他笑答:兩毛,加糖精兩毛五。我笑著對姐說:你不知道嗎,還問?連我都知道。姐笑說:那不也得打聽明白嘛。章明子笑著支上了爆花機,從黃挎包裡掏出個磕掉漆的紅火花色的大搪瓷缸子,上面有「將革命進行到底」的話,舀了崗尖兒一大缸子苞米,這手端著,那手在缸口攏著,一次就往爆花機倒這麼一缸子,嘎崩扣上爆花機蓋口,有個閂向旁邊一擰就鎖緊緊了。小鐵皮爐子裡點上火,他坐在小馬紮上搖爆花機,一圈兒一圈兒地轉動,苞米粒在裡面譁兒譁兒譁兒響。我蹲在一側猛勁兒給搖鼓風機,呼——,小爐子裡的火苗兒高高烈烈地躥上來。姐也不時地彎腰幫著向爐中添苞米核兒,活蹦亂跳的青煙紅火星兒在寒風中飛卷上天空。冰天雪地的世界,這一方有喜悅的溫暖。章明子身材細高挑,刀條臉,小眯縫眼睛,倒是老笑眯眯的,手上戴一副白線手套,已經髒得灰黑色兒了,十個手指有九個半露在外頭了。我姐是滿月臉,杏核眼,麵皮白淨好看,腰身豐滿,大人們都說我姐有福相。約摸差不多了,章明子不時低頭看爆花機前頭的氣壓表,又過一會兒說:好了。就站起身,提起爆花機,旁邊地上躺著一個黑膠皮桶打穿底兒連接編成的圓長粗鐵絲籠子,他一手握著一個尺把長的雞蛋黃粗鋼管,將爆花機屁股塞進鐵絲籠罩子的膠皮口,鋼管套牢爆花機斜出來的一根飛子上,只見他一手攥住鋼管,彎腰一腳踩上爆花機的大鼓肚子,一手抓緊爆花機頭,直起身板使勁兒一扳:嗨——這是我最害怕的時刻,早就躲開好幾大步遠,手捂兩耳,側扭身回頭斜眼瞄著章明子,感覺他真像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那可是腳踩著會爆炸的大傢伙哪。幾個跑來賣呆兒的小孩子和我一樣躲遠,我姐也後退到牆邊去了,兩手互相交疊著抄在紅花布棉襖袖裡,看著章明子。就見他一用力:嗨——嘣!一聲炸響,凍僵得硬梆梆的大地都忽悠一哆嗦,一股白汽團團包裹了章明子,北風吹散,他才像電影中的英雄從硝煙中露出來。只見鐵絲籠罩裏白花花的,再看轉圈兒冰雪地上到處是迸濺零散的顆顆爆米花,像滿地的閃閃星星。我和小夥伴們馬上衝過去搶著撿起爆米花,就向嘴裡塞,還燙手燙嘴呢。我家崩了三鍋,我姐給錢,六毛,章明子說頭一鍋不要錢了。我姐說:那不行,該咋就咋地。我家崩好的三鍋爆米花,讓陸續圍攏上來的人們你一把他一把抓吃得只剩下兩鍋了。我姐非給六毛錢,章明子最後留了五毛,硬塞回來一毛給我。在我家院門口的土牆邊,不挪爐灶,章明子又開始給別人家崩爆米花了。人們愛吃爆米花,想吃,樂意吃,大多又捨不得拿出錢來崩。一鍋爆米花是兩毛,那時生產隊一天的工分也不夠一毛錢。章明子有時在寒冬裡嗆風冷氣地吆喝半天也不一定能有生意。人們就是怪,一旦在哪兒開崩了,生意就連上溜了,界比鄰居前後院聽到爆花機砰砰響,都會來接著崩。你來他走,章明子崩了多半天,冬天天短,直到吃晚飯了,還有幾個人圍在跟前等著崩呢。隔二十多分鐘吧,就聽街上「嘣」一聲巨響,坐在屋子裡能聽到窗戶玻璃也譁啦響一下。家裡晚飯做好了,我已經不餓了,吃爆米花撐飽了。我爹出門去讓章明子:走,大侄子,進屋吃點飯吧,忙一天了。章明子笑說:不了,我不餓,餓了吃爆花。我爹說:這哪行啊,到家門口了,吃口飯應該的,走。章明子笑謙著。我爹實惠說:沒做啥「踢稀」的,就是白菜土豆燉豆腐,走吧,冷冷哈哈地,進屋吃口熱乎的。章明子是從小吃慣了百家飯的,就讓別人幫著搖一下爆花機。他進屋脫了軍大衣,拍拍手就想端碗吃飯。我姐笑說:先洗手。他嘿嘿笑著,就在我姐端來的水盆中洗了兩把,然後,坐在炕沿邊飯桌前,把菜湯泡飯,連著扒了三碗紅高梁米飯。我媽說:孩子,慢點吃,別吃嗆風嘍。他笑說:沒事兒,外頭活兒還等著我呢。眨眼間,他放下碗筷,一抹嘴巴頭:謝謝叔,嬸兒,我走了。他吃飯這工夫,我媽已經把章明子大衣上的那個破口給縫上了。他接過大衣轉身就跑出去了,邊跑邊穿。外面天色兒黑了,院門口的小火爐紅光衝起老高,接上了夜空中最先探出頭來的星星。一直到很晚,冬天的夜裡九點多鐘,章明子才崩完了所有人的爆花。臨走,他專門進屋笑說:叔,嬸兒,啥時想吃爆花,就叫我一聲兒。後來,章明子再來俺們這兒崩爆米花,就不收我家的錢了,但他也沒虧本,還賺大發了呢,他把我姐要去了,娶了個最美最美的好新娘。☞ 作者簡介 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全國十大讀書人物。出版有《想騎大魚的孩子》《馬說》《我的鄉園》等作品。千島,自由撰稿,混跡出版,專注於紀實文學創作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