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陳漱渝
博識者告訴我,一把尺子究竟有多長,在數學家和量子物理學家口中是說不清楚的。因為尺子的兩端並非是絕對的直線,彎曲度越大,量出的結果就越長。再說,物質是可以分割的,而這種分割是永無止境的,所以得不出一個絕對值。在現實生活中,不同人拿尺子去度量人,也可能得出不同的結果。至於愛的性質和深度,更不是一把尺子所能丈量清楚的。
一顆紅豆能賣多少錢?我說不清楚,但用相思子製成的手串,大約要15元,平均一顆能賣一塊錢吧。這是我從購物網站上查來的。
但最近廣東某拍賣行卻創造了奇蹟,一顆紅豆居然拍出了二十一萬元的高價。加上佣金,買主大約要付24萬1千5百元。拍賣是市場行為,一個願買,一個願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吃瓜的旁觀者」可以看得頭暈眼花,但沒有置喙的資格。拍賣業的行規,是他們從來不對拍品的真偽和性質負責。作為中介機構,他們只負責收取應得的佣金,這就是市場規則。
十餘年前我自不量力地講過文化問題,談到一件T恤可以賣十塊錢,也可賣一千塊錢。商品質量的差別遠沒有售價的差別大,這就叫「品牌效應」。所以「品牌效應」,也就是文化效應。文化內含不同,價位也就不同。因為品牌關係到信譽度和關注度,私人定製更是如此。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同樣如此。
一顆紅豆,可以賣一角,可以賣一塊,也可以賣到二十幾萬。這關鍵取決於這枚紅豆的文化內含。買家大多是善於理財的精明人。他們看重的絕不會是這枚紅豆本身,而看中的肯定是它的寓意。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紅豆寓相思。連小學生都會吟誦王維的五言絕句《相思》,毋須照引。凡讀過《紅樓夢》的人,也大多忘不了賈寶玉唱的《紅豆詞》:「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打破天窗說亮話,人們之所以關注這粒天價紅豆,無疑是看重它是魯迅先生給蕭紅的贈品。當今中國外國都出現了蕭紅熱,而近年來有些好事者一直想將魯迅跟蕭紅的關係曖昧化,可惜找不到確證。這枚紅豆在拍賣行一錘定音,有些人大概認為這件緋聞就可以板上釘釘了吧?然而,我崇信胡適先生的教導:「於無疑處有疑。」所以,還是憋不住想說幾句讓某些人掃興的話。
拍賣公司介紹這顆文物的來源時說:「1936年7月15日,魯迅先生夫婦設家宴為蕭紅踐行。臨別,許廣平先生特地將魯迅先生送給自己的紅豆,以夫妻名義鄭重地送給蕭紅。紅豆是相思之物,魯迅和許廣平先生希望藉此表達對蕭紅的愛惜,也希望能夠慰藉遠在異國他鄉的蕭紅。這些紅豆伴隨蕭紅顛沛流離,直到1942年她在香港去世。多年後,端木整理蕭紅遺物,將30餘枚紅豆贈予蕭紅故鄉哈爾濱,獨獨留下一枚作為紀念。」端木蕻良是明媒正娶蕭紅之人,他的遺物當然非同一般。
如果魯迅送給許廣平的紅豆是隨意買的玩物,那許廣平一把一把拿去送人是有可能的。我有次到廣東出差就買了一大堆,回來後隨手送給孩子玩,這並不是我處處留情的證據。但如果作為「相思之物」或魯迅送給許廣平的愛情信物,據我對許先生的了解,打死她她也不會隨便送人的。許廣平跟魯迅定情時寫過兩篇文章:《風子是我的愛》,《同行者》,她都親自送到魯迅博物館資料部保存,並再三叮囑她生前決不能發表。魯迅婚後出書,往往首先送給許廣平,題籤上有「送給愛人廣平」字樣。許廣平從不輕易示人。她將魯迅全部文物裸捐給了國家有關部門,唯獨這十幾本魯迅的籤名本生前未曾公開。如果一個女人將定情物送給另一個女人,那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果以夫妻名義送給蕭紅,那只能視為長輩給晚輩的玩物,可能含有祝福之意思,但絕對不可能含有相思之意。
這些紅豆的保存者是端木蕻良的二嫂倪美生。她在1983年出版的《蕭紅研究》中寫道:「據端木介紹說:紅豆,放在桔黃色絲袋裡的兩枚,是魯迅先生送給蕭紅的;用薄牛皮紙包著的兩枚紅豆,是許廣平先生送給蕭紅的。後來蕭紅把這幾枚紅豆轉贈給端木。」這就是說,蕭紅得到的紅豆是四粒,後來由蕭紅轉贈給了丈夫端木。據拍賣行說:「事後,端木整理蕭紅遺物,將30餘枚紅豆贈予蕭紅故鄉(現陳列在黑龍江呼蘭蕭紅紀念館中),他自己獨獨留下一顆作為紀念。」一說四枚,另一說三十餘枚。這些紅豆的數量也沒說清楚。端木「獨留了一顆」,也不知他是根據什麼標準從這四顆或三十餘顆當中選擇出來的?
端木蕻良夫人鍾耀群在華文出版社出過一本《端木蕻良家事》,她口述,孫一寒整理。書中有一篇《魯迅夫婦贈給蕭紅的紅豆》。文中寫道:「有人在這件事上也說魯迅對蕭紅有意思。我認為這是胡說八道!那時魯迅病得很重呵!我認為他們這樣猜測是不合適的。當然了,有人願意猜測,就隨人家的便吧。那是人家的自由。我個人認為蕭紅與魯迅是沒有什麼關係的。這是我的看法。」對鍾耀群的看法,筆者是贊同的。有人還想從魯迅品評蕭紅的穿著或蕭紅到日本之後未曾給魯迅寫信這兩件事種找出些蛛絲馬跡,我曾另外行文批駁,不再贅述。
筆者一貫認為,魯迅對蕭紅的關愛是父愛,是母性之愛,也是「奴隸之愛」。而蕭紅對魯迅的愛是對導師的愛。1939年3月14日,蕭紅在給許廣平的信種說:「我們在這裡一談起話來就是導師導師,不稱周先生,也不稱魯迅先生,你或者還沒有聽到,這聲音到處迴響著的。好像街上的車輪,好像簷前的滴水。」這樣看來,好事者想從「一般處」看出「很不一般」,想從「什麼也沒發生」之處發現「什麼都有了」的「心靈之愛」,只能是一廂情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