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另一大變化是,有很多員工從辦公室的格子間裡逃出。推特、臉書、日本的富士通等數家公司,都陸續出臺部分員工可以永久在家辦公的選項。
「遠程辦公」這個曾經令人感到陌生和新奇的概念,在2020年,成為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逃出之後,他們也在面對著種種之前沒有設想過的輕鬆,和困擾。
因為每天都過於同質化,Coco的周一綜合症都消失了。「周一隻不過是周日的延續,想想還挺開心。」 她說。
文 | 張梓涵
編輯 | 蕭禱
運營 | 肖睿
5:00
從忙碌到無聊
清晨五點,Dana的鬧鐘準時響起。
四個月前,早上的幾個小時可能是她一天行程最密的時段:五點起床,五點半去健身房跑步,六點回來做全家人的早餐和7歲女兒的午餐便當,六點半叫醒女兒,七點去洗澡,七點二十準備出門,臨走前監督女兒裡三層外三層裹好,以應對美國西北部窗外零下二十度的天氣。一切準備妥當,七點四十前要保證小姑娘出現在學校大門前。送完女兒,Dana會去超市買菜,然後回家化個妝,再一路小跑去離家兩個街區外的辦公室上班。
Dana是美國芝加哥一家企業的人力資源主管,周一到周五每天早晨八點半,她一定會在為了腰椎健康而搭建的站立式工作檯前站好,眺望一下遠方的湖面,打開工位上的顯示屏,開啟新的一天。
居家辦公的第四個月,Dana的鬧鐘依然會在五點準時叫早。但其餘的一切發生了180度的大轉變——
她想參加健身房的線上運動課,奈何沒有一個教練願意大清早起來帶課;她想叫女兒起床,但小姑娘的學校也變成了遠程教學,早上根本沒有需要準備的東西;她想出門買菜,糾結一陣之後,為了安全,還是在手機上下了超市的單。這位自制力驚人的白領,第一次體會到了清晨的空虛。
於是,Dana原本像打仗一樣的早晨在居家辦公之後就只剩下了一件事:她會和同樣在家辦公的先生一起,在陽臺上悠閒地喝兩小時的茶,直到倆人的上班時間。
現在,周一到周五每天早晨八點半,素麵朝天的她會在客廳的沙發上找舒服的姿勢窩好,帶上防藍光眼鏡,打開膝蓋上的筆記本電腦,開啟新的一天。
▲ 孩子上網課、大人「雲辦公」成了家庭新常態。圖 / 視覺中國
漸漸習慣了新生活的Dana是全球近30億居家辦公大軍中的一員。據遠程辦公研究公司Global Workplace Analytics 5月發布的白皮書顯示,今年年初,世界各地的上班族中,84%的人一周大部分的時間居家辦公,而在之前,這個數字只有14%。
「遠程辦公」這個曾經令人感到陌生和新奇的概念,在2020年,成為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從一開始的不適應,到後來的不得不適應,人們在幾個月間接受了這種新常態,更有甚者,似乎適應出了自信、嘗到了甜頭:五月底,臉書創始人扎克伯格宣布,「永久居家辦公」將會成為一個選項,提供給有良好工作表現的高層職員;而在這之前,推特的CEO傑克多西已經發郵件通知所有員工,「只要大家願意,所有人都可以永久Work-From-Home(在家辦公)。」
日本富士通公司在7月6日也宣布,未來3年會將辦公室規模減少一半,日本國內8萬名員工基本上也會實施遠距離工作,包括在家辦公。
推特的人力資源主管Jennifer Christie在接受BuzzFeed採訪時表示,公司可能就此作出改變,「永遠不會回到疫情前的樣子了。」 Global Workplace Analytics推測,疫情過去,會有76%的人一周至少有一天在家辦公,是疫情前的兩倍。
在投行工作的Kelly覺得,自己的思維似乎隨著居家辦公一起,發生了一些變化。曾經的她每天早晨有一個固定的繁瑣流程,從完整的早餐到精緻的妝容,共計要花費兩個小時。「現在我口紅可能都要過期了。」
Kelly會想念出門上班的日子,想念那種身穿搭配好的漂亮衣服,頭頂吹過的精緻髮型,手握一杯咖啡,腳踩一雙高跟鞋,坐地鐵在城市穿梭的感覺。「但不得不承認,當我八點五十醒來,知道九點要上班卻一點兒都不慌的時候,確實是體會到了居家的快樂。」 她很幸福。
早晨九點,Kelly從容地起身走到桌前,不用梳頭,打開電腦,確認Skype頭像右下角的小點變成綠色之後,居家辦公的一天,正式開始。
▲ 居家辦公後,很多人開始想念起從前需要搭配衣服的通勤時光。圖 / 視覺中國
9:00
從懶得說話到渴望交流
但當Kelly進入工作狀態,晚起帶給她的幸福感開始回縮。
在家裡,相對狹窄的空間和不專業的設備給居家辦公帶來了很多挑戰。儘管研究表明,有平均50%—60%的時間,人們不會老老實實呆在自己的工位上,但現在真的沒有了工位,上班族們突然懂得了珍惜。
白皮書顯示,三分之一的人對在家的環境及設備不太滿意,導致無法保證最高效的工作產出。在其中,人們思念最多的前三名,是站立工作檯,符合人體工學的電腦椅,和顯示器。
Kelly住在小小的單人公寓,沒有單獨的地方置備鍵盤。於是每天上班對她來說,都是一個試圖用蘋果筆記本的鍵盤操作微軟系統的擰巴過程。不在辦公室,不僅沒有了高級的曲面屏顯示器,還要每時每刻與複雜的快捷鍵做鬥爭,這讓她著實感到崩潰。
在金融服務公司的Coco也是如此。剛開始居家那會,她和男友輪流共享家裡唯一的一個顯示器。實在排不開的時候,Coco甚至用電視連上電腦,把PPT打在電視的巨大屏幕上,堅強地做起了線上presentation。
在網際網路公司的武韜有時懷念在辦公室的美好日子,那時候的他擁有兩個顯示屏和一個專門用來寫碼的豎屏,「其實本身也不貴,公司甚至會有一些報銷的額度,就是家裡真沒地兒放。」 武韜在臥室開拓出了一個小角落用於辦公,緊挨著床的小桌上,只放得下一臺筆記本電腦和一個顯示器。
但如果要說居家辦公最大的難處和變化,這三位上班族都會回答,是溝通成本。在一切轉為線上之前,從沒人意識到,原來說句話是件如此耗費精力的事。
居家辦公更少的外部打擾換來了專注力的提升,但與此同時,員工們對團隊合作以及培訓項目的滿意度大打折扣。武韜覺得,線上交流雖然解決了交換信息的剛需,但有些人與人之間「隱性的交流」,可能就在雲端消失殆盡了。
Coco的公司在她入職快七個月的時候轉成了遠程辦公。作為新入職的本科畢業生,居家辦公的職場和她的期待相比,總感覺少了點兒什麼。「我和(一些)項目組的成員們只見過彼此在屏幕上的樣子,雖然經常開會經常說話,但還是無法打心眼兒裡建立一種歸屬感。」 Coco覺得入職第一年的工作體驗很不完整,「作為社會性動物,好像有種失去了跟周圍世界聯繫的感覺。」
電信,作為支撐遠程辦公的基本技術,在連接你和遠方同事的同時,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你們之間隔了十萬八千裡。
原先走到工位前說兩句就能討論的事情,現在要專門騰出時間開線上會議;之前探頭看兩眼對方顯示器就能解決的問題,現在要通過屏幕共享才能交流,有時候網還卡得不成樣子;本來一起合作時隨口頭腦風暴出來的新點子、新方法,也因為線上溝通的延遲而乾涸;更別提原本休息時間在工位上和茶水間的閒聊和八卦,這些都隨著人與人之間隔著屏幕數量的增多而煙消雲散。
▲ 隔著屏幕,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受到許多阻礙。圖 / 視覺中國
但就算花費了之前幾倍的時間,遠程辦公的溝通效果依然不盡如人意。
美國伊利諾州註冊會計師協會的HR主管Catherine就感覺自己深受其害。她們的辦公室剛剛翻修到一半,突然被迫遠程辦公,她無法再面對面和裝修隊對接,只能由家離得比較近且每天都堅持去辦公室打卡的CEO本人代理。「從裝修隊到CEO,再從CEO到我,我再反饋給裝修隊,三倍時間就這麼出去了。」 她說。
所以,當Catherine在一周前的某個上午走進辦公室,發現所有新刷的牆顏色都不對的時候,她兩眼一黑,差點尖叫。
不過一轉頭,她又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工位上依然茁壯成長的植物——Catherine的CEO被員工們封了個「植物總管」的職稱,由每天出沒在辦公室的他負責給48位員工桌上的寶貝們澆水。
Catherine感覺自己又被治癒了,忘掉讓她來氣的牆,開開心心回家做飯。
12:00
從渴望躺著到期待被安排
被問到居家辦公有沒有什麼幸福瞬間,在網際網路公司工作的Roy脫口而出:「沒有。」
「因為食堂沒了。」 需要費神思考每頓吃什麼的他,很懷念包三餐的公司,特別是那個色拉裡可以加很多肉的食堂。
「中午吃什麼」這個每日例行的靈魂拷問,在居家辦公的日子裡依然成立。
Dana從沙發上起來,去拿自己做的麵包,居家辦公的她著迷於烘焙,50公斤的麵粉用得已經見底。Cathrine從冰箱裡拿出了前一天晚上做好的拿手菜紅酒燉雞腿。Kelly準備用冰箱裡的食材隨便炒起來燉一燉,「反正怎樣都好吃。」 Coco看著正在煮的速凍餃子,想到公司旁邊好久沒吃到的餃子館,有點苦澀,有點饞。
▲ 曾經可以和同事一起午餐的時間,現在只能獨自苦惱「中午吃什麼」。圖 / 《金科長》截圖
準備午餐這件極其家常又有點繁瑣的事,在幾個月的時間裡,漸漸揉進了職場生活,成為了日理萬機的上班族生活的一部分。「之前在食堂,既省心又省錢。」 武韜的生活開支,現在有一大筆添在吃上,「在家辦公節約出來的碎片時間,可能全都用來做飯了。」
沒有了固定的午餐食譜和外食選擇,沒有了固定的午休時間、朝九晚五的生活方式,對於2020年的上班族們來說,時間開始變得模糊。
但這種不分明,正是居家辦公的魅力所在。調查顯示,在家的第一大幸福來源,是這種工作方式帶來的彈性,一種對生活工作二者平衡的掌控感。
想睡就睡,想攤就攤,累了就隨時閉會兒眼睛。少了條條框框,一切都流動了起來。
但當上下班不再需要任何儀式感,當工作任務侵入「家」這個空間,職場氣息和煙火氣混合,濃度過高,有時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有時候會在工作的中途休息十分鐘,但這十分鐘就要在下班之後補。」 Coco回憶自己適應居家辦公的過程,「這些小的休息時間多了,導致每天下班時間都沒準兒。我那段時間就有點崩潰,有種我一直坐在電腦前面,工作做也做不完的感覺。」
▲ 在家辦公帶來了時間上的彈性,同時也模糊了工作日和周末的界限。圖 / 視覺中國
後來她有意識地控制下班時間,很多工作就放到周末去做。但這樣一來,一周七天過得都像同一天:「周末和周一的分界線變得一點都不清晰,每天也不會有什麼新鮮事。」她說。
每次同事問起「周末過得怎麼樣」,她總無語凝噎,後來連「去超市買了趟菜」這種小事都變成了值得分享的不尋常。
幸運的是,喘息的空間好像依然存在。因為每天都過於同質化,Coco的周一綜合症消失了。「周一隻不過是周日的延續,想想還挺開心。」 她說。
17:00
從線下團建到雲喝酒
下午五點,Coco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並沒有迅速下線在沙發上癱倒,而是登入了公司一個月一兩次的小型社交活動。這些一到兩個小時的活動,有移到線上的Happy Hour(快樂時光,多配有酒飲),有的就是隨便瞎聊天,也有出勤率超高的Woman Circle(女士時刻)和Cultural Night(文化之夜)。
最歡樂的是Game Night(遊戲之夜),Coco有一整個文檔,列了一大堆線上桌遊。在家辦公四個月,她們基本玩了個遍。
居家辦公,「隨意社交」的機會驟減,這個空隙,需要「計劃好的社交」去填補。
作為一個HR,「計劃好的社交」——團建,是Dana日常工作職責中的重頭戲。疫情之下,大家打不了照面,她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線上交流讓溝通變難了,但這不代表我就要接受現實。」 Dana笑說,「我採取了誇張的動員策略,甚至到了一種讓大家有負擔感的程度。」
從離開辦公室的那一天起,Dana就定期給70個員工發郵件,包含一些網站資源,一些暖心的話。四個月間,從「分享你的寵物」主題論壇到一對一線上聊天室,從每周五早上的雲喝咖啡到由Dana自己帶領的雲健身,從能在家玩的尋寶遊戲到你畫我猜,Dana一人扛起團建大旗,用各種各樣、想到的想不到的線上活動不間斷地轟炸著員工的郵箱。
三月底第一封郵件發出去,Dana收到了70個員工中50個的回覆。當了20年HR,早就「習慣了郵件被忽略」的她,當時激動地想哭。
但這種想哭的衝動,隨著論壇回帖和遊戲參與人的遞減而逐漸被磨滅。四個月來,八次雲喝咖啡活動,只有三次有超過十人參加。最近一次,她和她HR部門的手下,兩個人兩個屏幕兩杯咖啡,硬生生聊了兩個小時。
「可能是員工們私下有了更多交流吧,」 Dana說,「大家應該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孤獨。」
武韜說出了員工們的心聲:這類活動說到底跟開會沒什麼兩樣,只不過開別的會之前要準備,這種不需要準備罷了。下了班,大家肯定還是想休息。
同樣作為HR的Catherine,比Dana要幸運。她的員工們對雲喝酒活動中,CFO拿著的高級Martini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由此開啟了每周「分享你的調酒配方」的熱烈討論。甚至有員工認真私聊她表示感謝,感謝她每個月寄到員工家裡的小零食包裹,感謝她為集體歸屬感做出的一切努力。
但儘管如此,她還是期待著能和同事在辦公室見面的那天快點到來。「我想念在走廊上和別人點頭致意的感覺,」 她說,「我不想在線上歡迎新員工,不想透過攝像頭進行績效考評,更不想隔著一層屏幕裁員。」 Catherine最近解僱了一名評級不理想的員工,她傳達完壞消息,合上電腦,總覺得自己有點冷血。
對於Dana、Kelly、武韜以及全球80%的上班族來說,「遠程+面對面」的混合工作模式,似乎才更接近他們理想中的職場生活。Kelly很欣賞自己公司現在的規定:員工們分組交替上班,來辦公室一周,在家歇一周。
「每次在一個地方待膩的時候,想想下一周的另一個工作環境,感覺永遠不會煩。」 她覺得很美好。
這周輪到她在家遠程辦公,下午五點半,離Kelly正常的下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但此時的她已經合上了電腦,穿著舒適的運動服出門買菜,準備八點再補上沒做完的工作。
地球另一端的下午五點半,Dana的先生抱著女兒、看著還窩在沙發上皺著眉盯著電腦的Dana感到很不解:「你下班時間都過了一個小時了,怎麼還在工作?」
▲ 圖 / 《未生》截圖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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