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十年代,雁北及內蒙古西部家家戶戶都睡炕。炕上面必須鋪蓆子,講究些的人家蓆子上面要鋪大氈或線毯。那時,人們無論吃飯還是娛樂都在大炕上。不僅吃飯會有湯湯水水流下;撫養孩子,屎尿也是無法避免的事情。為了便於清洗擦抹,大氈或線毯上面就得鋪塊經久耐用的油布了。
一般炕席上不直接鋪油布,因為油布怕熱炕,油布遇熱會老化發脆。一般農戶買不起大氈,沒有大氈,油布錢也就省下了。
大同城裡,差不離的人家,炕上都鋪著油布。一般人家的油布沒有圖案,僅是在白洋布上刷幾層桐油。顏色大多是黃色的,也有綠的。只有小康人家才鋪的起彩畫油布,彩畫油布的製作工藝是這樣的:做油布前,匠人要先定出白布的尺寸,單幅不夠時還要用針線彌接。然後在白布上刷滿漿糊,晾乾後用刮刀在油布上使勁地刮。打磨光滑後,再刷上幾層底漆,晾乾後這便是油布底子。然後用五顏六色的顏料在油布上繪製成一幅幅豔麗的美術作品,最後罩上一道清油才算完工。彩畫油布上多是滿滿的大牡丹花,鋪得滿炕吉祥。
據大同的民俗專家考證,大同的火炕炕面最初是油漆彩繪。後來鋪上了葦席,再後來被油布取代。用油布代替葦席成為炕上鋪物始於清代。最初的油布只是單一的黃色桐油布,後來圖案才逐步豐富多彩。
這種油布色彩層次分明,有很好的光澤度。裝飾效果鮮明,不易剝落褪色,可使用十多年。
油布在大同流行時,也正是大同油匠最紅火的時期。有點繪畫手藝的人便開起了油布作坊,不少四合院裡搭著晾曬的油布坯,院裡擺滿了紅紅綠綠的油漆桶。那些顏料散出的油脂香,有風的下午彌散在大同的大街小巷,腥腥的油漆味一時成了大同城裡的一種獨特的味道。那時大同油布風靡整個華北,鄰近省份都爭相購買大同油布,一時供不應求。
大同油布由於美觀大方、經久耐用,汙漬、油汙一擦即淨,博得了人們的喜愛。在近百年的時間裡一直是北方人家炕上的主要鋪物。
五六十年代,雁北鄉間專門有走鄉串鎮的油匠。他們話很少,有些清高,背著一個小木箱,箱子裡邊全是顏料,當然還有畫筆及勾兌顏色的小碗。他們所到之處,準備結婚娶親的人家馬上就把他們拉進新房,然後就和他們商量牆圍子咋畫?灶臺咋畫?炕上鋪的那塊大油布咋畫?
雁北人喜歡傳統圖案,比如喜鵲登梅、福祿喜壽。福是蝙蝠,祿是梅花鹿,喜是喜鵲,壽是一個其大無匹的桃子。再下來,要談油漆種類、用量,當然價錢也是很關鍵的。
雁北人喜歡豔麗的色彩,比如粉色的大朵大朵的西番蓮;比如切開的血紅血紅的西瓜。如果炕圍子準備畫山水樓臺,那麼,炕上的油布上就一定要畫鮮花和水果了。那年月輕易吃不到的東西幾乎都要畫在油布上,菠蘿啊,香蕉啊,甚至還有花生、大棗、蘋果或鴨梨。更多的是花,梅花、菊花、荷花、西番蓮。但更多的人家喜歡牡丹,那大朵大朵的紅牡丹與黃牡丹一定是畫在油布的中央。
即便外邊隆冬臘月,朔風凌厲,一進屋,這滿炕的色彩繽紛的花卉水果會一下子讓人覺著無比溫馨,仿佛日子也有些熱火朝天。躺在這滿炕鮮花和水果的大炕上,看著四周炕圍子上的山水和樓臺,日子再拮据,糧食再不夠吃,心裡也有了一絲豐盈。
走鄉串鎮的畫匠在雁北屬於知識階層。他們那雙色彩斑斕的手,是永遠也無法洗淨的。指甲縫裡,甚至是手指的皮膚裡也都是色彩。看他們畫畫兒像看變魔術,一隻筆,把紅顏色和白顏色調了,從紅到粉,從粉到白,是一個過渡。或用一支筆,先蘸些白,再蘸些粉,再蘸些紅,三種顏色就在一支筆上了,然後一揮筆,一朵西番蓮便開放在了那裡。飽滿的像大個兒的饃饃,綠葉子都一律著了鮮亮的黃邊,暖在人的心裡,使人感到富足。
表哥堡奎九十年代曾經畫過幾年油布。因為出身不好,沒錢娶媳婦,他是「做全了,也沒錢了」。那幾年生意好時,他在大同北郊到處轉悠。東家叫、西家請的,好煙好酒不離口。他畫油布時,先在一塊布上漿底、鋪底色,然後創作:先畫邊框,後畫中間。邊框以紋飾為主,中間位置主要是以鳳凰、孔雀、老虎等珍禽異獸為主。漂亮的油布,不遜於中東地毯的構圖。
雁北鄉村的油匠,尤其是後來趕熱鬧的,大多是些二圪半子,沒念過幾天書,更不用說美術基礎了。僅憑膽大心細,就能打鬧幾個閒錢,貼補家用。其實,普通農家油布,農村小學的圖畫老師也能畫,但他們怕被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既沒膽子,也抹不開面子。普通農家子弟卻不怕:「還能把爺抬成個市民?」「還能不讓爺修理地球,把爺送到城裡吃商品糧?」
堡奎的姥爺年輕時學過幾天油匠,曾在大同城裡的古建維修隊混過飯,堡奎的技藝全憑姥爺的指點。反正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管吃管住,茶水紙菸伺候,每天蹲在地上照著年畫慢慢地臨摹就是了。雁北農民好伺候,即便畫虎不成反類犬也沒事,只要花紅柳綠就行。不管畫的像不像,東家照樣跟在屁股後頭一口一個師傅地叫。照現在看來,堡奎的手藝和小學生的簡筆畫塗上顏色,沒多大區別。
一塊油布,沒個十天半月是畫不下來的。畫好後,罩上一遍清油,就算交工了。東家吊在閒房裡慢慢陰乾,捲起,等布置新房才捨得使用。由於堡奎要價低,生意不斷。這家沒畫完,那家又來叫。
可惜堡奎時運不濟,他也就紅火了半年,人造革便橫空出世。人造革又便宜又結實,而且花色品種琳琅滿目,只有傻子才算不過這筆帳來。有一個階段,堡奎死的心都有。天無絕人之路,後來堡奎在貴人相助下,去大同興榮區煤礦挖了煤。媳婦雖然娶過了,但是個豁唇唇,說話有點走風漏氣。
現在除了民俗博物館,你就是走遍雁北,恐怕也尋不見一塊油布了。油布在僅深藏在老年人的記憶裡。現在如果想收藏油布,價格不會比古舊波斯地毯便宜。這就叫「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頑鐵生輝。」
後記:
雁北大同縣從晚清至今,繪畫有成就者不乏其人。光緒年間技藝高超的畫師是東水地村的宋畫匠。(其名不詳),其工筆重彩人物畫馳名山西、內蒙、河北等地,代表作有「回荊州」「斬單通」。堡村劉繼業(二畫匠)1927年(民國16年)從師學藝,1933年(民國22年)開始邊謀生邊創作,其代表作「虎嘯深山夜月寒」「八仙過海顯神通」等至今被人們稱道不已。漁兒澗村的張希生擅長廟堂彩繪、殿宇畫、壁畫,所繪歷史人物連環畫形象生動,結構得體、其嫻熟之技藝為人仰慕。新中國成立後,畫壇紛呈,除了國畫、油畫、水彩畫外還有炕圍畫、油布畫、玻璃畫、燙畫等。20世紀60年代後,一批繪畫人才脫穎而出。杜莊的龐有林繪製水墨幻燈片《小將擒敵》一套幾十片,參加過1978年山西省電影系統幻燈匯映。王佔禎、苑育福在職工俱樂部前庭繪製的大型壁畫《泰山》、《灕江新貌》為壁畫之佳作。苑育福的炕圍畫孔雀牡丹和群貓嬉戲,活靈活現,動感特強,為人稱道。西浮頭的陳奇禹尤擅畫虎,其玻璃畫暢銷大同市。炕上油布畫有名氣的是昝昌順(蔚洲町人)、宋增中(東水地人)和張仲璧(安家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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