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土黃
孫君飛
那年冬天,父親一聲不響地遞給我一把鐮刀,磨出寬大刀刃。我說有割草的鐮刀,也剛剛磨過。父親說不是叫我割牛吃的草,而是荒地裡的草。我仍舊不懂,父親終於說,他要開一片荒地,種黃豆油菜芝麻瓜果蔬菜……荒地裡槐枝上的刺生得潑辣,艾蒿人高馬大,刺薊密密麻麻,真乃一塊荒蠻寶地。父親一扭身,「刺刺啦啦」地割起來。我掂著鐮刀,卻怎麼也鑽不進去。剛一探手,刺薊一下子刺中我,疼得我「噝噝」地吸溜了幾聲。父親放倒的艾蒿很整齊,我做不到,速度卻要跟上。兩張鐮刀在灌木叢裡撒歡,它們的聲音一個老辣,一個生猛,誰也不服誰。草汁濺到衣服上,不怕,這件衣裳早就五顏六色。十根手指頭一會兒工夫變成青黑色。碰到槐刺,不得不小心,但還是扎中手指手背胳膊。父親割刺槐也如割小麥,一直彎腰不直腰,茶不喝,煙也不抽,汗水太旺,如剛洗過頭,脊梁上的衣裳溼透一大片。我們一直割到天黑,一直不搭話。我骨頭髮軟、肌肉發酸,父親拿毛巾擦臉,眼睛裡的光竟還熊熊駭人。收工前,他收回我的鐮刀,我心裡一緊:他擔心我累得提不動一把缺口的鐮刀?
聽母親說,她在父親的手上挑出七根槐刺。我自己給自己挑,只挑出一根。我出門上學,一周回家一趟,弟弟們還小,母親要忙其它莊稼活和家務,開荒地的事情全交給父親……又聽母親說,黃牛剛下荒地,還沒動犁,就高亢地哞叫起來。荒地的堅硬父親早已料到,草根草須在土裡面編織成實心的巢,他也早已料到。然而只見黃牛的脖子忽一抖,皮褶子像拉開的手風琴眨眼間摺疊起來,隆出一個大包,還沒等吆喝出第二句,人和黃牛的步伐還沒有迎合上,便聽到一聲脆響,半截入土的犁鏵竟然折斷了,這是父親萬萬料不到的。父親帶回折斷的犁鏵,黃牛也拴回牛屋,只扛了钁頭、鍬鍁出來。
母親沒有講述父親是怎樣全靠人力開荒的,我也不願想,想出來的勞動場面又有什麼意思?我從學校回家,第一眼要看的就是父親開的荒地。他基本上完工了,簡直是個奇蹟!荒地裡的料姜石,他全揀出來放在地邊,給荒地鑲上一道輝煌的金邊。荒地裡的土一鍁一鍁翻成倒扣的瓦片狀,等北風再吹吹寒冷和厚雪再凍凍,它們就容易敲成碎塊,種黃豆會肚子圓,種油菜會滿身黃,種蘿蔔也會嬰兒肥吧。父親回到家,我看到他瘦了整整一圈,身板還結實,眼睛裡發紅,不知道是疲憊還是滿足。他不說話,也不笑,跟往常一樣,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多年以後,我在閻連科的《我與父輩》中讀到一段話:「我看著他(父親)把钁頭舉過頭頂,钁刺兒對著天空。晴天時,那钁刺兒就似乎差一點兒鉤著了半空中的日頭;陰天時,那刺兒就實實在在鉤著了半空的遊雲……父親那由直到彎的腰骨,這時會有一種柔韌的響聲,像被奔跑的汽車軋飛的砂粒樣,從他那該洗的粗白布的襯衣下飛奔出來……(他)將雙手卡在腰上向後用力仰幾仰,讓彎久的累腰響出特別舒耳的幾下嘎巴嘎巴的聲音,再半旋身子,找一塊高凸出地面的虛土或坷垃,仰躺上去,面向天空……」我腦袋裡嗡的一聲,不由眼熱心跳,暗暗叫起來:這個開荒的父親不也活脫脫是我的父親嗎?我想不出的開荒場面,閻連科一筆一筆地描繪出來了。他們的土地是黃色的,我們的土地也是黃色的,裡面都有料姜石;他們需要開荒,我們也需要開荒,開荒的父親簡直就是同一個父親啊。不同的是他們的荒地最後收歸公有,我家的荒地則一直屬於自家,種出圓滾滾的黃豆,炒熟後丟嘴裡咬爛嚼碎,雖不耐飢,但那焦脆油香味一輩子都忘不了。
一片荒地並不能改變我家的命運,但父親母親畢竟用黃豆油菜芝麻的顏色覆蓋了它的土黃和荒蠻……(選自2015年5月2日《人民日報》,有刪改)
對文章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鑑賞。
文章以「舊事土黃」為題,給「舊事」塗上土黃的顏色,為全文蒙上一層懷舊色彩。
第一段中畫橫線的句子,通過對兩張鐮刀的描寫,生動表現了父子二人你追我趕的勞動場面。第二段中,父親沒有料到犁鏵會折斷,這表明父親對開荒的困難估計還是有所不足。
文章第四段寫到閻連科的《我與父輩》將我沒見過的父親開荒的場面補充完整,豐富了父親的形象;閻連科筆下文字給「我」的觸動,進一步突出了父親在「我」心目中無可取代的位置;比較兩地及兩個開荒的父親的相同與不同之處,提升了父親這一形象所蘊含的普遍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