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踏~踢踏~踢踏~」
我放下手中的筆,揉揉酸澀的眼睛,扭頭看門,走廊裡由遠及近的拖鞋聲在門口戛然而止。
「嗖~」,門縫中飛進一張小卡片,我起身撿起,卡片上性感又可愛的美女衝我微笑,她提醒我,六點半到了,該吃飯了。
*
這裡是一家名叫百分百的私人旅館,我住在2043號房間。
第一天入住的時候,幫我辦理入住手續的是一個長相俏麗動作麻利的小姑娘,在前臺旁的小破沙發上,有一個人陷在沙發裡埋頭玩著手機,我瞟了他一眼,以為不過只是一位匆匆借宿的過客,結果沒想到小姑娘抬頭衝他甜甜一笑:「老闆,入住手續辦好了哦!」
這個有點禿頭,且發了福的中年男人,原來是老闆。
老闆親自帶著我,走到二樓長長的走廊盡頭,當房門打開整個房間呈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看著雖不大但還算整潔的房間,對談成的每天50元的價格甚是滿意。
住進來後,我發現浴室蓬頭是壞的,換氣扇也不工作,過了幾天,中午我從外面回來,看見房門敞著,老闆正親自踩著人字梯一個人在浴室裡滿身大汗的換排氣扇。
中午的房間正當曬,而他居然沒有開房間裡的空調。
沒過幾天,我又無意發現房間的門是可以直接用房卡「刷」開的——拿著房卡對著門縫中的鎖孔從上而下物理動作的「刷」開。
難怪門縫這麼大,我驚吸一口氣。倒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我畢竟孤身一人弱女子,晚上有人破門而入怎麼辦?!
老闆堅持鎖沒有問題,我也沒辦法說服他為我換個門。
打開房門正對著的是洗漱間,洗漱間有一扇門可以關上,進門左轉,一張1.5米的床基本已經塞滿了整個房間,一個矮小的床頭櫃、一張小書桌和一張椅子分別擠在床的兩側,在認真觀察房間裡的布局後,我試著把椅子斜打到,椅背靠著房門,椅腿剛好抵住洗漱間的門,然後我又在房門的扶手上掛了很多的塑膠袋,這樣即使有人開門的話會因為椅子抵住打不開門,也會因為轉動扶手塑膠袋發出響聲。
機智如我!可惜自此以後,無法熟睡。
*
這裡是一家名叫百分百的私人旅館,是密密匝匝遍布在大學城周圍不起眼的小旅館之一,在某一個夏日炎炎的午後,我住進了2043號房間。
旅館有四五十間客房,安安靜靜的站在走廊的兩側,等待著客人光臨。走完長走廊,我的2043就到了。
我很喜歡這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牆壁是淡黃色的,上面貼了很多漂亮可愛的牆紙,都是甜心情侶形狀。
聲控感應燈會隨著我的腳步聲啪的亮起,啪的熄滅,我蹦蹦噠噠的走在上面,燈亮燈熄,感應燈與我好像在玩捉迷藏的遊戲,又或者我是那個被舞檯燈追隨的女主角。
我也很喜歡房間裡的大窗戶。雖然整個房間從中午起就開始被太陽直曬,我不得不拉緊窗簾隔絕掉夏日強烈的光線,但這並不妨礙我在一天中的黃昏時分,拉開窗簾,享受窗外的美景。
窗外除了一大片寂靜的田園,就是一大片夏日絢爛的天空,我的雙瞳經常被火燒雲燒得通紅,在一個人流淌的時間裡,天空給了我很多的慰藉。其實整個房間我都很喜歡,不大,但是很安靜。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除了空調滴滴答答懶洋洋的滴水聲,再也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
有點禿頭,且發了福的中年老闆,話不多。有時候我看見他窩在前臺的小破沙發上埋頭玩著遊戲,有時候看見他搬了一張藤椅,坐在大馬路前旅店門口的樹蔭下喝茶,他看見我了也不笑,眼梢一挑,一瞟而過,然後繼續盯著某處發呆,他一點也不好奇我的深入簡出,他總是在想屬於他的心事。他好像沒有什麼新的興趣,這家旅店似乎就是他的全部。
四五十間客房,每天都是空著的,哪裡來的生意?我暗自猜想,老闆可能就是一個坐吃空山的土財主。然而後來我發現,我錯了。
八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忽然聽到隔壁房間傳來說話的聲音,是一個年輕男孩和一個年輕女孩,他們打開了電視機看奧運會,說說笑笑的在床上拆開了一大堆零食,後來男孩先去洗澡,然後女孩洗澡,然後他們在床上開始不可描述。
媽媽咪呀!這間房間的隔音效果,讓我除了不能看見他們的臉上表情,他們的一舉一動一我不想知道都不行啊!到了晚上12點,我準備睡覺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了第三個回合。基本上一宿未眠,他們是,我也是。
從這天開始,我不再那麼寂寞,隔壁房間不同音調的說話聲,aaa聲,會極不安分的鑽進並且充斥滿我整個房間,繞梁久久,不肯離去。一個從小到大連一部島國動作片都沒有看過的人,現在必須時不時親聽現場版的音頻!我除了仰天大笑吐出三個「哈!哈!哈!」,別無他法。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都沒有。
不止一次在睡夢中被吵醒。本來睡眠就不好的我,很有砸牆的衝動。這麼多房間,為什麼老闆每次就恰好安排到了我的隔壁?
後來我忽然意識到,學校要開學了。
*
當我孤身一人來到這座城市,住進百分百私人旅館2043號房間時,我隨身帶著的物件,除了幾件換洗衣服,還有一滿大箱沉重的書。
30歲要到來的時候,突然有一種被年齡擊中的當頭棒喝之感,一些莫名的東西憋在心裡,堵在嗓子眼口,出不來,下不去,我希望能找到合適的機會,把它一吐為快。所以說不上是心血來潮還是命中注定,我報了一個司法考試的培訓班,住進了百分百旅館的2043,準備利用我最後還2著的時光,瘋狂一把。
上課的地點離旅館十分鐘的步行路程。一千多人的大階梯教室,座無虛席。我的左手邊,坐了一個小胖子,第一天上課的時候因為拿的教材版本不對,一整天都在苦惱的抓耳撓腮。第二天在抓,第三天還在抓,7天過後,他終於不抓了,因為他徹底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就像我無法理解小胖子交了大幾千元只來上7天的課一樣,同樣,我也沒辦法理解坐我右手邊的女生,雖然天天都按時來上課,卻天天搭著一本書埋頭玩手機的舉動,真心替他們心疼錢和時間!
開課進程到一半,一千多人的階梯教室,空了也一半。
課程緊任務重,教室裡永遠瀰漫著一股風油精的味道,翻書的速度永遠趕不上老師的語速,女生廁所的隊排的永遠是那麼長,時間永遠不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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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的人不多,一天也說不到幾句話。大家都處在巨大的學習壓力之下,沒時間結交朋友沒心情說笑,留到最後的人,都憋著一股子勁。
我的整個世界,依然是2043。
每天等著六點半的美女喊我吃飯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不定時聽到隔壁傳來的啪啪啪驚喜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培訓班的課程結束以後,我有過連續半個月沒有出房門的記錄。早上7點起床,早餐後開始學習,12點鐘吃飯,午休一個小時,午休起來繼續學習,晚上6點半吃飯,8點學習,晚上12點上床睡覺。
很多次睡醒後不知道自己在哪,望著雪白的牆一時恍惚,扭頭看見書桌和上面堆的書,才恍然大悟:該醒了,繼續看書了。
很多次看書看得眼神迷離,拼命點眼藥水,把眺望天空當做放空。很多次在狹小的浴室裡把淋浴開到最大用譁譁的水聲掩蓋我跑調的唱歌。很多次晚上睡不著覺,翻來覆去的時候我還是會害怕有人會破門而入。懊惱糾結困頓忐忑過後,就忘記了自己到底在堅持些什麼,時間變得虛無縹緲,外面發生著什麼與我一概無關,我和我的2043,處在時光夾縫中,好像稍不留神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掉。
*
9月15日,中秋節,來百分百旅館的第63天,距考試開考倒數第8天,這一天夜晚,老闆意外的敲開了我的房門,遞給我兩個月餅。
關上房門,望著手中的這兩塊月餅和窗外的那輪圓月,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出來,這一回,我終於用自己的聲音趕走了隔壁房間的喘息聲。
考完試,我回歸到了忙忙碌碌熙熙攘攘的生活當中。當生活的高潮一個一個來臨,一個又一個平淡的褪去,我被裹挾著向前,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忙得手忙腳亂,那年夏天的百分百旅店,那間不及10平方米的2043號房間,那段一個人的沉默時光,似乎從未存在過。
有時候抬頭望見書架角落裡那兩本一大一小燙著金字的牛皮本,心中多了一份孤帆遠影碧空盡,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失落感。
我還是我,生活還是生活,什麼也沒有發生,什麼也未曾改變。
只是,在每一個睡不著覺的深夜,我恍恍惚惚又聽到「踢踏~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它在提醒著我,屏氣凝神,對於將要發生的,總要有一些期待。
「踢踏……踢踏……踢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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