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人人都「愛」老戲骨，但在他們身上，卻恰好體現了質量與流量的悖論：一方面，他們的演技備受肯定；另一方面，他們絕大部分參演劇集，都只能甘當綠葉，為人做嫁衣。
究竟何為演員？
撰稿｜鮮 於
編輯｜許 靜
校對｜張 帥
出品｜Figure·人物
曾經，金馬獎是華語電影圈品質的代名詞。然而多重因素以及今年受疫情影響，剛剛落幕的第57屆金馬獎，無論是參展作品數量、質量、受關注度……都無法與全盛時期相比。
在入選影片因票房亮眼所引發「倒向商業」的爭議聲中，本屆金馬獎評委會做了個「不那麼商業」的選擇：將最佳女主角和最佳女配角獎同時頒給了年過八旬的陳淑芳。
陳淑芳以電影《親愛的房客》拿到金馬獎最佳女配角
同一屆電影節包攬女主角、女配角獎，不單是金馬獎史上唯一，在世界知名電影節中也是鳳毛麟角，何況拿獎的還是位奶奶級演員——在演員市場評級中只能拿到B等墊底那種。
但對見證過島內第一家電視臺成立，從黑白臺語片一路演到新世紀，人生風風雨雨都體驗過的陳淑芳來說，演員這份做了63年的職業，總算是得到了獎項認可。
「明年找我拍戲，我不會漲價哦。」
「我應該要演好，別人看不見也沒關係」
陳淑芳是當晚金馬頒獎典禮最「繁忙」的人。
陳淑芳在第57屆金馬獎頒獎典禮
憑電影《孤味》拿下影后，憑電影《親愛的房客》拿下最佳女配角，她還作為表演嘉賓，與於子育一同表演了《孤味》主題曲；然後是她參與配音的動畫《夜車》拿下最佳動畫短片獎；侯孝賢導演拿到終身成就獎時，她又是臺上觀禮團成員——一晚五次登臺，再次創造了金馬歷史。
陳淑芳與侯孝賢導演淵源匪淺。早在1983年《風櫃來的人》——侯孝賢發展自身鏡頭語言與風格的裡程碑影片——兩人就有合作，陳淑芳當時扮演主角阿清（鈕承澤飾）的媽媽。那場被兒子氣到用菜刀丟他的戲，可以說是華語電影經典片段之一。《親愛的房客》導演、編劇鄭有傑曾在採訪中表示，這個片段讓他「覺得淑芳阿姨很會演戲，一直想要合作看看」。
《親愛的房客》中的陳淑芳
侯孝賢拿下威尼斯金獅獎的《悲情城市》裡，陳淑芳飾演眾人口中的「大嫂」，以幹練氣度持家，卻也有屬於自己的卑微心酸事。
同一時期，在華語電影最佳導演之一楊德昌的《青梅竹馬》中，陳淑芳也有在開場和片尾短暫亮相，飾演女主角阿貞（蔡琴飾）的上司「梅小姐」，一反之前作品中小鎮婦人形象，舉手投足皆是事業女強人的果敢。
1988年上映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1990年9月在大陸上映，至年底觀影人數超過2億——陳淑芳飾演反派林母，為了家族利益，棒打鴛鴦，然後為了延續香火，硬生生拆散女主母子。在一代人心中，她就是「壞女人」的代名詞。
《媽媽再愛我一次》中陳淑芳飾演反派林母
因為這個角色給人們的印象過於深刻，險些衝擊到她戲外的家庭。當時她兒子與未婚妻第一次拜訪女方家，旁人直接介紹他母親是「《媽媽再愛我一次》裡的婆婆啊！」女方的外婆當即牽著外孫女的手，問道：「跟他在一起真的好嗎？他媽媽會不會很兇？」
「沒有辦法，這是我的職業，不能演不好。」陳淑芳說當時自己又好氣又好笑。
私下認識陳淑芳的人都稱她是「戲痴」。為了演戲，她在生活中處處用心：「我這麼多年來看了形形色色的人，看到哪個人符合我片中的情況，我就問她的心理狀況。我會把她記住，我會把她演出來。」
26歲那年，正值芳齡的陳淑芳第一次接演母親的角色，她在電影開拍前花了3天在臺北車站觀察婆婆媽媽走路的姿態，還主動找一位來自臺南的太太攀談，只為演好成熟女性的形象。
1996年由林正盛導演執導的電影《春花夢露》，她為完美詮釋缺牙、講話漏氣的祖母，不惜敲掉了自己3顆牙齒。「有人說用筆塗黑就好，我說不行，（那樣）講話還是好好的，也不會漏氣啊！」「別人都說我是『三八』，但我不後悔，導演給我什麼角色，我就要演的像什麼，讓觀眾忘記我是陳淑芳」。
《春花夢露》中陳淑芳飾演祖母
但兢兢業業做了63年演員，她始終沒有大紅大紫。四次入圍臺灣電視金鐘獎、兩次臺北電影獎，不管是女主獎還是女配獎，都與獎項擦身而過。
陳淑芳坦言，以前演戲時多少會閃過自己演得不錯、怎麼沒被看到的念頭，「但一下就忘記了，我就是演員，我這一生就是演員，我應該要演好，別人看不見也沒關係」。
今年獲得金馬獎提名，有言論稱，已至暮年的陳淑芳已無需獎項加持，是否應該讓位給新人以資鼓勵。
「資深不會成為被提名的理由，這樣（做）是輕侮了演員的專業。」本屆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公開表示，「我希望淑芳阿姨的例子可以讓大家看到，有能力的演員，只是（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被下藥，被小三，被家暴
以《孤味》拿下金馬獎最佳女主角，陳淑芳飾演的是獨自撫養子女長大的秀英阿嬤，先生某天無聲無息地離家出走，多年後，總算有了消息，卻是死訊。
在《孤味》中，陳淑芳特地學習臺南方言
監製廖慶松說，這個角色想傳達的是放下、接受──人生缺憾太多，一輩子把一件事做好就夠了。
沒人比陳淑芳更適合這個角色，她的80年人生詮釋了什麼叫現實比故事更令人唏噓。
在三立電視臺《臺灣亮起來》節目訪談中，她談到自己出身是個「不折不扣的富家千金」。1939年出生在瑞芳的她，本名陳笑，父親是金礦大亨，所以從小不用為了三餐煩惱，鄰居朋友餓肚子時，她卻喝牛奶喝到膩，要求家人把牛奶換成羊奶。
但也因身為大戶人家女兒，她選擇演戲經歷過迂迴鬥爭。家裡堅決反對她去做「戲子」、「下女」，陳淑芳只好先說要去當導演，等到念完書才順水推舟，正式成為演員。
1957年，18歲的陳淑芳被星探發掘，被邀請主演臺語電影《誰的罪惡》。銀幕初登場，就讓她與「陳笑」的名字告別，「以前臺語片的演員都有個藝名，我的本名叫陳笑，但片子是演一個悲情人物，老闆說一個笑，一個悲，就問我改個名字好不好」。至於要改成什麼名字？「我是瑞芳人，很賢淑，就『淑芳』吧！」
年輕時的陳淑芳
《誰的罪惡》一炮而紅，陳淑芳卻突然收到父親過世的噩耗，為了扛起家計，陳淑芳決定放下學業，在臺語電影剛崛起的時期大量接演角色，雖非扛起票房成敗的超級天后，卻也是有「袖珍美人」之名的熟面孔。
剛有些小名氣，1958年，她被當局指派到金門「勞軍」兩個月——迄今陳淑芳仍清楚記得是從7月21日待到9月12日——然後在炮聲中撿回一條命。
大難不死，也難說後福。21歲花樣年華時，她遇上了「兒子的爸爸」，本以為是良配，卻不想被男友下藥侮辱而致懷孕；更慘的是，這個男人早有家室。
當時的陳淑芳本想把孩子打掉，但在男方妻子勸說下，她渾渾噩噩地同意做了姨太太。一場孽緣糾葛十多年，陳淑芳終於鼓足勇氣離開這個家庭。
1978年，在澳大利亞表演時，年近四十的她認識了一位梁先生。交往一年多，靠著甜蜜書信與每月數萬元電話費，兩人情感漸濃，終於在1980年，陳淑芳「風光辦了一百桌遠嫁澳洲」——如今回想，婚前與丈夫其實相聚不到一個月，她根本是「被愛情衝昏了頭」。
沒有想到的是，婚前的甜蜜和溫柔都只是偽裝，婚後丈夫的控制欲令人難以想像：丈夫以擔心她的安全為由，不讓她出門，也不給她大門鑰匙，連要上語言課程，丈夫都會阻擋，指責她「書不用讀這麼多」；臺灣朋友寄給她的信，一律都是丈夫先拆開過濾；護照、存摺亦被扣留。
獨自在異鄉，她起初只能忍忍忍，20個月後，實在無法承受，終於趁丈夫不在家時找出護照，向朋友借錢，偷偷搭機回臺，連行李都來不及打包。
《戀戀風塵》中陳淑芳飾演一位母親
回到臺灣後，丈夫仍糾纏不清，甚至來臺恐嚇其家人、逼迫她的母親賣房子。直到五年後前夫再娶，才結束了這場無休止的精神虐待——然而按照臺灣當局的規定，是須夫妻雙方到法院籤字方算作離婚，結果這場有名無實的婚姻一拖就是20多年，直到她70歲方才真正擺脫陰霾，重獲自由。
最慘的時候，陳淑芳全身上下只剩200元：「我家裡有繼父、媽媽、兩個弟弟和我兒子，這200塊要怎麼生活，又不敢去跟別人說」。
年過四十，別無所長，她只能拼命接戲。也是從那時起，陳淑芳的演員特質成型，「量大管飽」，戲份不一定吃重，角色也不一定是核心人物，很多連「配角」都算不上，但依舊搶眼。
「我們演員，哪怕人家找你只有一場戲、一句話，你都一定要做好。把那句話講好，你就是主角。」
「老少女」
點開陳淑芳的百科頁面，參演作品不但橫跨電視劇、電影、短片、歌仔戲，其中電視劇竟然要按「電視臺」分類，浩浩蕩蕩——根本是自成一個戲劇宇宙。
陳淑芳曾半開玩笑地總結說：「現在年紀大了（可以說了），流鶯我還沒演過——站在路口拿支煙、夾著包包。」
陳淑芳《孤味》中，飾演一位又委屈又有自主性的女性角色
《孤味》導演許承傑總說她是「老少女」，歷練在她身上沒有刻下太多痕跡，儘管身處人際複雜的演藝圈，陳淑芳依舊慷慨而溫暖地對待社會和每個人，對演戲人生的純粹熱情。
陳淑芳喜歡跟年輕的導演和演員合作，「現在時代不同了，年輕人一直上來，老人家你不跟的話，你永遠在這個地方，人們看不到你呢！」
廖慶松認為，陳淑芳在片場所做的溝通是她能演好這麼多角色的關鍵，「她會把所有東西都記好，跟導演互動，也會專注在自己角色的狀態，就是一個非常專業的演員。」
「我今年已經82歲了，不是28歲。如果演不好，不能跟自己說跌倒沒關係、下次站起來，再努力就好了。」陳淑芳說。
1999年電影《天馬茶房》中的陳淑芳
「我演戲是因為要賺錢，我要付房租，所以我什麼戲都接。」嘴上說拍戲是為了賺錢，但陳淑芳不得不認，「當演員60年，這是我的興趣，也是使命。就算有一天坐輪椅了，我也要演，演坐輪椅的角色；有一天躺床上不能動，就演癱瘓的角色！」
「就算是沒錢、沒地位、沒名聲，在旁人看來是不起眼又無聊的人生，但本人覺得能夠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並感到幸福，那樣的人生就會閃耀著光芒。」
──《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日本演員、「國民阿媽」樹木希林
資料來源：
《演員陳淑芳：我已經82歲，不能跟自己說，下次再努力就好》
《陳淑芳：人生沽一味，演戲60年》
《陳淑芳！富家千金不畏家庭反對勇闖演員夢 也曾走過坎坷 人生經驗成養分！63年為戲劇奉獻的「戲痴人生」！》
《資深明星陳淑芳 不敢離婚苦撐2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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