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書情書》裡有這樣一個說法:一本書是文字世界的房子,變成鉛字的文字就是從這棟房子裡向外尋求對話的機會。
從《書情書》我們不難發現,德國學者布克哈特·施皮南(Burkhard Spinnen)對書籍的分類是有趣的——新書和舊書、大書和小書、昂貴的書和便宜的書。新書像是一個密封的罐頭,沒有生機也沒有氣味,甚至可能因為太新而讓人心生畏懼;舊書則布滿了歷史的印記,它身上傳遞的信息是,它並不是一次性的消費品,它的價值在於流傳中的一再被閱讀。大書與小書也是不同的,厚重的大書如同不動產,是專屬於富人和貴族的,有些書以身形厚重為榮,比如畫冊和攝影集,還有一些小書是輕巧而便攜的——1900年問世的平裝本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平裝本也並不是書籍的終極形態,人們相信文字傳播的下一步是使得媒介變得更小更輕,比如電子書。
《書情書》[德]布克哈德·施皮南 著 強朝暉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年2月施皮南對於教科書也做出了描繪和評價。他寫道,教科書是許多人一生中的第一本書,也是唯一一本書;與此同時教科書也是洗腦神器,它教會人閱讀,同時也可能透過剛剛開啟的心智之門,將烏七八糟的文字塞進人的頭腦。「有些文字的作用不是啟蒙,而是恰恰相反。一個人連字還認不全,便被一些充滿成見的文字禁錮住了思想,或被各種甜膩膩的詩文迷住的心神。」更有意思的,作者還寫到了被偷竊的書、被遺落的書、被查禁和焚毀的書,它們都反映著人類對於文明的態度,「說到底,人類對待書籍的態度標誌著人與文化之間的關係。」將書當成工具或廢料的人,要麼是傻瓜,要麼是惡人。
《書情書》中的個人閱讀史也在呼喚著讀者的共鳴。作者寫下自己童年時剛剛踏入公共圖書館時的心情,也與讀者分享了他是如何喜愛在跳蚤市場遊蕩、與某本書不期而遇的,同樣他也懷念在二手舊書店與那些氣質獨特的老闆聊天的機會。他珍視這些與書相遇的瞬間,因為他明白,就像一個書架只能擺放一定數量的書籍一樣,一個人的一生能夠容納的書籍數量也是有限的。4月正是讀書月,界面文化經出版社授權,從《書情書》中摘錄了相關章節,與讀者共饗。
跳蚤市場
在過去幾年裡,我的購書方式和習慣漸漸變得理性務實了起來。這樣的發現,讓我禁不住有些惶恐。想來有類似經歷的人,恐怕不單是我一個。因為現如今,越來越多的人是採用郵購的方式購買書籍。這些人在發出訂單前,通常都已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這樣一來,一切都變得簡單而快捷。 但同時,一家家小型書店卻也因此走向了凋敝。這些書店的強項之一,恰恰是幫助那些事先說不出書名的人,找到自己需要的書。他們當中有的人是想給侄女選個合適的禮物,有的人是想在去伊維薩島度假前,挑本書帶到路上讀。
「遊蕩式購書」(這是我自己獨創的概念)的庇護所,是跳蚤市場。在這裡,人們通常無法通過書名或作家名去查找書籍,以專題分類或按作者姓氏的字母順序排列的書架也難得一見,更不會有當季暢銷書之類的薦書榜。這裡,只有一堆堆塞滿了各色書籍的木箱或紙箱,你必須俯身躬背,甚至蹲下身子,才能看清箱子裡到底有哪些貨色。
在我的生命中曾有幾個年頭,我幾乎每個周末都會跑去跳蚤市場,然後徑直奔向一個個書攤。曾有幾千本書被我捧在手中,仔細掂量,有數百本最終被我買下。在淘來這些寶貝時,我的心情時而是驚喜,時而是半心半意,甚或是漫不經心,信手拈來。有些書和我的藏書在風格上很搭,可以順順噹噹擺上書架;還有一些書,我卻只能在原有的收藏之外為其另立門戶。就像一個長年購買樂透彩票的人一樣,我也曾中過幾次彩頭。具體地講,就是用不多的錢,買到了昂貴稀有的珍本書籍,比如說卡夫卡和羅伯特·瓦爾澤的初版書。只可惜這些書多數都被我轉手賣掉,好用賺來的錢繼續供養我的藏書癖。
淘書很容易上癮,至少就我的經驗而言如此。受這一癖好之累,我隨時都有可能變成一個窮光蛋;可是,要說它會讓我為此害病,我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當然,淘書的確是個力氣活,這是無可否認的事。每逢跳蚤市場開張的日子,我都會一大早爬起床,咖啡顧不上喝,飯也不吃一口, 因為我整個人早已興奮難耐,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元氣。幾個小時之後,我兩手變得髒兮兮的,腰也疼得直不起來。這時候,一堆書已被我收入囊中,其中有些書,我以往甚至從不知道它們的存在。比如說,司法記者斯靈的書就是我在跳蚤市場初次遇到的,副刊作家瓦爾特·吉奧萊恩也是一樣。到了晚上,我疲憊地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手邊放著一摞新入手的書和一瓶啤酒。那一刻,我常常會感到幸福無比。
我也常常自問:究竟是我選擇了這些書,還是它們選擇了我?這時我總是想:對這些書來說,它們畢竟要經歷數十載的輾轉迂迴,才能在這個周六的上午,在克雷費爾德或是另外某個地方,與我的人生軌跡相交匯。這是純粹的偶然?抑或更多是一種緣分?就像兩個素昧平生的人,經過一路周折才終於遇到對方,並從此攜手共度餘生。
好吧,我知道,這多半只是一種美好的幻覺。假如我當時遇到的是另外一些書,我的選擇自然也與現在不同。但是,每個熱衷於尋找和發現的淘書人,他們的生活其實都離不開幻覺。他們與淘來的書之間,並不是顧客和商品的關係。對遊蕩於跳蚤市場的淘書者而言,其目標並不在於具體的需求和滿足,就像在網上購書那樣。說到底,真正吸引他們的,是那些幸運的瞬間,還有那些不可預期卻讓人受益無窮的偶遇。
《書情書》插圖 琳娜·霍文 繪 圖片來源:世紀文景公共圖書館
籠統地講,在很長時間裡,除教會或大學名下,圖書館一直是王公貴族的私人寶庫,裡面存放著金銀財寶外的另一類寶藏,它是人類知識與精神的珍寶。很多時候,這些書籍對它們的主人而言,更重要的意義在於擁有,而非使用。不消說,在那些年代裡,的確誕生了許多美好的事物:教堂、宮殿、油畫、雕塑、音樂、文學等。不過我們依然應當慶幸,那個時代終於成為了過去,至少在世界大多數地區如此。
隨著王侯統治的結束,許多私人藏書變成了公共圖書館。這是啟蒙運動的一大功績,是社會邁向民主化的重要一步。只有具備了知識,人們才有能力表達觀點並提出異議知識即力量。
那一年,當9歲的我剛剛在門興格拉德巴赫市立圖書館辦下借書證的時候,我對這一切還渾然不知,也沒有太大興趣。當時,圖書館大樓就在今天的位置。它地處老城中幽靜一隅,與購物街相隔只有兩百米,旁邊是一個小公園,四周是一片十九世紀建造的民宅。大樓本身是新建的,從網頁上的資料看,當時建好還不到三年。當然,那時候我對這些同樣一無所知,也同樣不感興趣。
話說回來,1966年或1967年冬天時的我,或許根本就沒有把這座大樓和圖書館對上號。在一個9歲的孩子眼中,那只是一棟裝著書的房子而已,裡面的一切也都很平常。一進門,旁邊是一排窄小的柜子,可以用來存放書包。再往裡幾步,就是少兒閱覽室。大廳寬敞明亮,透過高大的落地窗, 可以望見陰涼安靜的內院。一排排書碼放在書架上,被窗外射入的日光映照著。門口擺著一張長桌,是辦理借閱手續的地方。我感興趣的,便只有這些了。不,還有一點!我一直很想知道,到底有什麼法子,能讓我把12-14歲年齡段的書借到手。要知道,我的出生日期就寫在借書證上,而辦理借閱登記的阿姨又總是一臉兇相。我實在想不出招數,只好乖乖地等,等待自己長大到12歲。為了讓時間過得快一點,我幾乎讀完了書架上所有9=11歲的讀物。
門興格拉德巴赫市立圖書館青少年部,是我今生遇到的第一家圖書館。在第一次聖餐禮上收到親友相贈的厚厚一摞書之前,我家從來沒有過一本書。在我的親戚朋友當中,也沒有哪個人家裡有書架或書櫃。可是,為什麼當我第一次走進圖書館,便立刻感覺那是屬於我的「地盤」呢?或許是新奇所致,倒也說不定。但不管怎樣,只一眼我便愛上了它。
首先,當然是因為那裡的書多得數不清,如果不是我想借的書恰好被借走,圖書館裡的書永遠都是應有盡有。另外,我還喜歡裡面的氣息和氛圍,每一處都和校園迥然兩樣:沒有人亂跑或喧譁,也沒有人故意用胳膊肘衝撞我,或用言語譏諷我,讓我不得不一次次確認,自己是個樣樣不如他人的笨蛋。我愛圖書館裡的秩序,也愛管理員的鐵面無私,雖然正是這一點害得我為了讀到下一個年齡段的書,苦苦等了好幾年。就連無聊繁瑣的借書手續也讓我歡喜,就算為此排隊又有何妨?還有那事先規定的借閱期限,是它將我的生命按照閱讀時間,分割成了一個個美妙的段落。
《書情書》插圖 琳娜·霍文 繪 圖片來源:世紀文景但是,對這家我深愛的圖書館來說,我卻最終變成了一個「壞人」。按規定,我必須等年滿16周歲,才能轉入成人部去借書。可我不想等那麼久。就在我13或14歲的這一年,我慫恿父親去辦了張借書證,然後拿著這張卡片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成人閱覽室,那裡的面積要比少兒部大出好幾倍。我翻看索引找出我想讀的書,然後努力模仿大人的筆跡,把書名寫在一張紙條上。接下來,我必須打著父親的旗號,用他的證件才能借出這些書。每次做這些事的時候,我都手抖得像是做賊,以為這一次定會被戳穿,然後乖乖束手就擒。可是從沒有人識破我的詭計,就連紙條上的字跡也沒人會多看一眼。如今,我要對門興格拉德巴赫的圖書管理員們說聲謝謝,因為是他們的粗心抑或是智慧,才讓我有幸在不到16歲的年紀,便讀到了大量「少兒不宜」的文學作品。
不久前我聽說,「我的」第一家圖書館已經被列入文物保護項目。官方對此的解釋是,「它以建築之形式見證了西德『二戰』後為社會變革所付出的努力,其公開透明之機制,使 一個民主開放社會所崇尚的價值得以盡現。」
每一字每一句,我都發自內心地贊同。
書店
書店的樣子看上去很像是圖書館,可它並不是。對書籍來說,書店的角色更像是一處驛站或臨時寓所,而旅行的最終目的地是讀者或其他某個地方的書架。和圖書館一樣,這裡的書籍也被分門別類,整理得井井有條。但是,這種秩序是一種機場和火車站式的秩序,其主要乃至唯一的目的,是為了讓轉機和換乘變得更快捷。絕不能讓任何一本書在書店滯留太久,以致於變成舊書。在這裡,所有的安排都是為了加速周轉。店家總是根據季節和時令,並參照媒體宣傳和熱銷榜單,對書籍的碼放不停地做出調整:兩摞書眨眼間就被互換了位置,一排書架如閃電般被騰空,又塞滿了新書。
對熱愛文字的人們來說,書店是論壇、酒館和集市。在這裡,每個人都可以依照自己的口味去搜羅信息,了解最新的熱門話題,在聆聽先哲的教誨之餘,再翻翻當下流行的雞湯文章。而且,人們還可以把貨品拿到手裡,用各種方式去掂量。比如說,拉開書中的折頁,欣賞下裡面的插圖,再挑兩段文字試讀。記性好的人,還可以默記幾條有用的公式或詩句,而不用擔心因為偷竊被警察找麻煩。
話說早年間,街上經常還可以見到模樣不像圖書館的書店。這些書店通常都是由店主親自去挑選圖書,再親自經營和打理。走進這樣一家書店,仿佛強行闖入了店主的私人閱讀世界,那感覺難免會令人有些不適。這是因為,面對正在專心讀書或整理藏書的老闆或老闆娘,人們總是擔心自己會打擾他們。從這裡買走一本書,就像是給一個精心打造的宇宙添了一個缺角。在這個宇宙中,市場規則和熱銷榜不再受到重視,甚至被徹底拋到了一邊。假如你不顧這些,執意要做出褻瀆它的決定,那麼不管你願意與否,你都會在接過老闆遞過來的包裝好的書的同時,得到一句他對這本書的點評,而且是免費的。
但是,這類書店如今變得越來越稀少,甚至正在走向絕跡。這實在是令人惋惜。其實,早在我剛剛開始買書時,這些書店已經不多見。在今天的許多大城市,這樣的書店更是無處可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時,還出現了一類面向特殊讀者群的專業書店。這些讀者包括女人和孩子、同性戀者、秘教徒或其他宗教門派的信徒。在這些書店裡,站在櫃檯後面的,也不是滿腦子生意經的商人,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有信仰的商人。可即使是這類書店,也早已變成了稀罕物。
大約在二十多年前,我曾有幸結識了一位年輕的老派書商。當時,我在北威州的一座小城市,為我新出版的小說集開辦了一場讀書會。活動結束後,這位年紀比我還要小几歲的書商,請我為他籤了三十本籤名書。當我問他是不是對銷售過於樂觀時,他神色莊重、不帶一絲嘲諷地回答說:「來我這兒的人買什麼書,向來都是由我做主。」
我剛剛在網上查了下,這家書店依然開著,店主的鬍子比當時長了很多,可顏色還像當年一樣紅。我在此衷心祝他好運。
舊書店
舊書店是時間退場的書店。這裡沒有應季生意,也沒有摞成山的短命暢銷書。舊書店裡全部(或幾乎是全部)的書,都已經被賣過一次,有些甚至是幾次。在書的前頁或末頁上,標著各種貨幣單位的價格,有些貨幣甚至早就不再流通。沒有人再為這些書賣力宣傳,書的封套設計也早就和市場與時尚脫了鉤。就像書店一樣,舊書店也是書籍的中轉站,只是在這裡,等待不再是一件令人焦急的事情,反過來,這似乎已經變成了其存在本身更美好,也更可敬的一部分。
和書店相似的還有,在光顧這裡的人當中,有的是直奔目標而來,也有的人更願意聽聽別人的建議,或乾脆是想來碰運氣。但有一種買主可謂舊書店所獨有,這就是狂熱的淘書迷。這些人在來的時候,多半都揣著一張長長的清單,上面羅列著自己夢想的目標。為了讓夢想成真,他不知疲倦地在書海中徜徉,想像著書架上有一本書一直在默默地等待著自己(而且只他一人)。這種想像令他迷醉,身體如通電般注滿了能量。這種尋寶的快樂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有可能被超越:當他意外地淘到一本從來不曾耳聞的書,而且這本書從此後就變成了他所有藏書中最心愛的寶物。
一個人可以喜歡,甚至愛上一家書店,但舊書店卻不同。它要麼讓人反感,要麼令人沉溺於其中、難以自拔。我最刺激的一次淘書經歷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維也納。未來某一天,這個城市或許將成為整個中歐最後一個還有舊書店的城市。這些舊書店仿佛是一座座墓穴,裡面埋葬著尚未死去的書籍,它們經年累月地守候著,等待被某個讀者贖身以獲得重生。
《書情書》插圖 琳娜·霍文 繪 圖片來源:世紀文景在維也納,我遇到了一位舊書商。打那之後,他就成了我眼中整個職業門類的化身。當他注意到我對哪些書感興趣時,立刻興致勃勃地講起,上世紀三十年代,當他還年輕的時候,他曾在現場聽過卡爾·克勞斯的講座。在這間散發著黴味的小店裡,我就這樣被這個男人引領著,踏上了一場文學回顧之旅。同時在他的誘導下,買下了幾本價格昂貴的初版書。在我猶豫的片刻,他甚至還解釋說,他其實根本不想把這些書出手,因為那裡面蘊藏著他太多的回憶。於是,就在這個午後,我把整個旅行的錢花得不剩分文。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位舊書商就住在店鋪深處一個狹窄的隔間裡。我曾透過門縫偷偷向裡張望。屋裡的景象十分凌亂,在一張行軍床模樣的床鋪邊上,摞著一堆堆小山似的書。旁邊的小桌上,緊挨咖啡壺和茶杯也堆滿了書。整間店鋪本身,都被書塞得滿滿當當,讓人幾乎轉不開身。每個書架前的地上都堆著書,我必須先把它們移開,才能看清書架上的書。要是地上太擠,沒法挪動書堆的話,我只能彎下腰,像猜謎般努力去辨認一個個書名。在被壓彎的書架擱板上,書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沒有一絲縫隙。每次從上面抽出一本,都讓我心驚膽戰,生怕整個書架會在那一刻轟然倒塌。
以前我總以為,灰塵是沒有味道的。那一次我才知道:灰塵是有味的,而且味道濃烈,甚至令人心生恐懼。
文摘選自布克哈德·施皮南《書情書》,由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授權刊出,小標題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