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青年,幾乎人人都知道一本叫作《個舊文藝》的文學刊物,我的好多朋友都曾經向《個舊文藝》投過稿——當然,大部分都遭到了退稿。如果不了解個舊是一個地名,這4個字的組合會給人詭譎之感,好在,只要學過初中地理的,沒有人會對個舊感到陌生,因為個舊有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身份——世界錫都,而且這個「都」絕非浪得虛名,據說世界上百分之六十的錫都產自個舊,如果我們能意識到錫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扮演著何等重要的角色,我們就會清楚個舊是一個多麼不同凡響的城市了。那麼,一個以產錫立市、以產錫聞名的邊陲小城又怎麼會以一本文學刊物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江湖上熠熠生輝的呢?這就要說到這次個舊之行留給我的最深印象了——一個集堅硬與柔軟、豪放與婉約於一身的城市,總是在不經意處給你驚喜,讓你目瞪口呆——在布滿錫礦的山頭扯上一面文學的大旗,這也是錫都個舊彰顯個性的一種方式吧?
堅硬與豪放,自然是不用說的,一個以出產金屬聞名、周遭密布礦山的城市,堅硬肯定是她的基本氣質,事實上,我們在個舊逗留的幾天,一直在領教她的堅硬:無論是雲錫冶煉分公司剛出爐的錫錠還是銅業公司經過電解的銅板,無論是1360礦洞水淋淋的巖壁還是個碧石窄軌鐵路上的29號小火車頭,無不在告訴我們,這是一塊硬到極致、充滿陽剛之氣的土地,這樣的土地理應拒絕一切軟的、甜的、晃晃悠悠、娉娉嫋嫋的事物,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在個舊的最後一個傍晚,我一個人沿著金湖走了一圈,金湖周長4公裡,一般情況下,喜歡快走的我40分鐘可以搞定,但是這次我繞湖走了1個多小時——因為有太多流連的理由:只見夕陽映照下的金湖,波瀾不驚,靜謐、溫順甚至略帶一點妖嬈。這裡,沒有了白天在車間礦井此起彼伏的各種敲擊聲、轟鳴聲,取而代之的是嘈雜、混沌、忽高忽低的市井聲,以北方官話打底的個舊方言,在湖光山色的浸泡下,似乎也變得柔軟了許多。要不是間或出現的身穿哈尼族、傣族民族服裝的老嫗少女,你一定會覺得自己正置身於江南的某個小城——當然,在6月底,沒有一個江南小城的氣候會如此涼爽、愜意。在個舊人心目中,湖邊的悠然生活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在夕陽餘暉下,老人們伸拳踢腿,戀人們勾肩搭背,孩子們跳上爬下,吃貨們則在湖邊的燒烤攤上肆無忌憚地大塊吃肉、大杯喝酒。此時此刻,走湖似乎成了全體個舊人默認的一種儀式。我想,這些在晚霞氤氳中享受著閒暇的男女,很可能就是我們白天參觀的車間、礦井裡的工人。當他們脫下安全帽和工作服、抖落一身塵土和金屬碎屑的時候,他們就不再是工作崗位上一顆一絲不苟、永不生鏽的螺絲釘,而成了日常生活中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們可以是孩子們的父母、父母們的孩子,也可以是戀人們的戀人、兄弟姐妹們的兄弟姐妹,他們可以把工作時無法展現的柔軟、溫情的一面在湖水的掩護和鼓勵下盡情地釋放和展現出來。我猜想,這種從堅硬到柔軟的切換,構成了錫都個舊的日常生活,也構成了錫都個舊的獨特魅力,一個靠所謂重工業安身立命的城市,因為有了一抹湖水的滋潤,因而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風貌,難怪對個舊情有獨鐘的巴金老人會在自己的文字中對金湖不吝讚美之詞。
無獨有偶,在我們去雲廟會館參觀的那一天,無意中又一次領教了個舊剛柔相濟的一面。記得那是一個涼爽到可以冒充秋日的夏日午後,按照常理,我們應該期待在雲廟古色古香的鐘鼓樓後面有一份寧靜與安逸甚至神秘等待著我們,可是,完全出乎意料,走進鐘鼓樓下的石拱門,迎接我們的,居然是一場武術大賽——箇舊市第十五屆「全國武術之鄉」武術比賽——我們也因此得知,錫都個舊還是全國武術之鄉。我們到達時比賽尚未開始,在青石板鋪就的大操場上,只見一個身影靈巧的小夥子正在指揮兩隻紅色的獅子隨著鼓點起舞,為比賽暖場。小夥子身著紅色武術服,氣定神閒,不怒自威,靠著手上的一個鈴鼓,把兩頭身披紅色鬃毛、金剛怒目的獅子治得服服帖帖。在他的指揮下,兩頭獅子一會兒憨態可掬,一會兒凶相畢露,把動物之王的喜怒無常、欺軟怕硬表現得淋漓盡致。每頭獅子均由兩個小夥子合作扮演,想來是訓練有素的緣故,兩個合作者配合非常默契。他們在高低錯落的木樁上上下騰挪,時不時做出一些高難度動作,博得周圍觀眾的陣陣掌聲。看來,「武術之鄉」並非浪得虛名——當舞獅結束,扮演獅子的小夥子掀開獅毛外套,露出真容時,我們看到了功夫高手們那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舞獅結束後,又有一批少年給觀眾表演了前後空翻,看得我們眼花繚亂、目瞪口呆——要知道,他們每次做空翻時一不小心頭部就會觸碰到地,不是練功毯,而是一塊塊青石板。看來,即使是個舊的娃娃,對自己的堅硬也是充滿自信的。
而當我們離開比賽現場,走進雲廟正門時,個舊人又以他們的方式給了我們另外一個驚奇,和武術比賽的廣場一牆之隔,也就是雲廟的第二進院落,一個古色古香的戲臺上,幾個穿著戲裝的花旦正在有板有眼地演唱著京劇折子戲,我對京劇是外行,聽不出來她們唱的是哪一齣戲,但是那種從容自在的淺唱低吟實在迷人,令人不由自主地贊出一個「好」來。聽同行的當地朋友介紹,戲臺上的這幾個表演者,都是當地戲迷,並非專業演員,不過外行如我,實在沒有本事看出她們的唱念做打跟專業演員相比有何出入。據說清末民初,由於錫業的發展,靠錫發了財的財主們開始有了文化需求,一時茶樓戲院遍布個舊,先是滇劇傳入個舊,隨即京劇大舉入侵,各種戲班、名角接踵而來,帶動了個舊的京劇熱,一時間各種票友戲社雲集,遠離京劇大碼頭的個舊居然有了「京劇城」的美譽,雲廟的大戲樓就是戲迷們最常聚首的所在。而現在,幾經毀損後被修葺一新的大戲樓成了個舊戲迷們以戲會友、切磋技藝的重要場所,我們看到的演出,也不過是戲迷們周末下午例行的自娛自樂而已。我想,這些陶醉在自己的藝術世界裡的戲迷們,一定知道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正進行著一場力與力的較量,但是至少在她們揮著水袖婀娜在大戲樓的那個時刻,武術之鄉的堅硬和豪邁跟她們沒有關係,她們心目中留存的,是「京劇城」曾經的輝煌和京劇藝術特有的魅力,花旦青衣們的嫵媚、嬌嗔、爽朗,在這個涼爽的下午,與門外武術比賽的你爭我鬥、瞬息萬變構成了一種奇妙的共生關係,錫都個舊的剛柔相濟、文武雙全在濃縮了個舊歷史文化傳統的雲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無疑,錫都個舊是一座充滿陽剛之氣的工業城市,這樣的城市在我們這個曾經試圖以重工業立國的國度可以說比比皆是,但是,因為有了金湖,有了大戲樓,有了《個舊文藝》,這個堅硬的城市就有了詩意,有了溫度,有了韻致,生活在這個城市的男女老少才有了滿滿的幸福感。我想,我會永遠記得這座城市,因為錫,更因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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