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暴雪不再是堂吉訶德。
4月15日，時隔整整8個月，《守望先鋒（OverWatch）》迎來了第32名英雄，回音。根據OW總監Jeff Kaplan此前透露的消息，回音將是發售時間未定的《守望先鋒2》上線前的最後一名新英雄。
兩個多月前，備受期待的《魔獸爭霸3重製版》開啟公測後遭遇暴雪成立20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口碑大暴死，Metacritic評分史上倒數第一。最令玩家無法接受的是，距離上一款遊戲OW發售已近4年，磨嘰半天就交出一份半成品，暴雪究竟把時間花到哪兒去了？
老產品內容枯竭，新作品研發緩慢，暴雪，這家曾為玩家帶來無數驚喜、感動和快樂的遊戲公司，這位鮮花怒馬的騎士似乎一蹶不振，迷失於他曾經恣意馳騁的戰場。
將騎士拉落馬下
2014年9月，暴雪宣布取消開發七年之久的《泰坦》，暴雪聯合創始人、前總裁Mike Morhaime給出的理由非常簡單：
我們沒找到遊戲的樂趣，也找不到激情。
好消息也不是沒有——暴雪在《泰坦》的基礎上開發了一款神秘作品。2016年，這款遊戲以「守望先鋒」之名亮相時橫掃全球網遊市場，「吸屁股」是那年玩家津津樂道的流行詞，只用不到5個月時間，《守望先鋒》賣出了2000萬套，為當年遊戲銷量之冠。
Jeff Kaplan後來回憶過《守望先鋒》誕生的往事，2013年《泰坦》正式中止開發後，140人的團隊大部分人員被分配至其他項目組，只剩40人留下來思考如何包裝和處理《泰坦》的「殘骸」。
「這是一個全新概念，大膽且令人生畏」，但這40號人用了短短兩周便打造出了《守望先鋒》的雛形：它的模式輕便明快，MOBA+FPS的組合新奇有趣，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剝離了《泰坦》原本繁複設定的《守望先鋒》都極其符合注重碎片化時間填充利用的當代節奏。
守望看起來如此優秀，可在暴雪內部，《泰坦》慘澹收場與OW大獲成功所形成的反差撕開了一道慘烈的傷痕：它像張無情嘲諷的嘴，數落著他們過去付出的時間和努力——瞧瞧你們7年都幹了些什麼，3年開發的守望它不香嗎？
直到日後火遍全球，《守望先鋒》的開發人數（2016年巔峰期是100人左右）都再也沒有超越過《泰坦》當初的團隊規模。此後4年，《守望先鋒》總計更新11名英雄，剛剛達到上線之初的一半，並捧回了一個頗為諷刺的獎項：2017 TGA最佳運營遊戲。
《泰坦》始於暴雪「讓遊戲有趣」的初衷，又終於「不夠有趣」的結局。它隕落的重量不僅狠狠把舊時代的騎士——暴雪拉落馬下，還猶如一抹舊時代的餘暉，意味深長地將往昔殘影投落在它的「繼承人」《守望先鋒》身上，而這筆遺產足夠暴雪咀嚼很久很久。
不再「天真」的騎士
於暴雪而言，真正能讓他們敲骨吸髓，「回味無窮」的作品是《魔獸世界》。
我猜所有玩家在最初進入艾澤拉斯的那一刻起都扮演過一個類似於「騎士」的身份，它近乎某種RP（Role Play）精神，這種精神內核支撐我們大膽闖蕩史無前例的無縫世界。我們從不在意時間，也從不刻意追求結果，只為盡情呼吸花的芬芳，啼聽鳥的婉轉，踏遍每一寸未知土地，與那個世界裡所有的人和事邂逅、離別。
當然，世界也投桃報李地向玩家展現了它的無限可能。世界仿佛有隻無形的手，它催促我們不遠萬裡遠渡重洋把一封信送去大海彼端的要塞，蠱惑我們深入湖底沉沒的神廟一探邪神的陰謀，一步步引領我們揭開羊皮紙上的未知迷霧。這裡的一切看上去都那麼新鮮、神秘。
我想那時候的暴雪一定和玩家一樣，也是名中世紀的騎士，張揚乖戾，它的每一位設計師都堅信自己正在從事這個星球上最有趣最有創造性的工作。2009年，《魔獸世界》前首席製作人Shane Dabiri談起遊戲開發歷程時曾說：
說實話我們自己都對做《魔獸世界》沒譜——我們之前沒人做過網遊，沒人做過3D遊戲，或者在3D開發環境下工作過，製作這款遊戲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全新的嘗試。
在Shane Dabiri看來，《魔獸世界》開發之初最重要的團隊文化是「天真」：
我們是真的不知道我們正在開始做的事情是什麼樣的事情。在開始做某件事情時保持天真，這會讓你完成你之前從來都沒有做過的工作，否則你可能就完成不了，而這僅僅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會認為你做不了或者不該做這個事情。
然而Shane Dabiri離開暴雪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這個由他帶隊一手構建的魔幻世界還會延續十年以上的生命。
16年，這真的是一段足以讓「天真」蛻變為「圓滑」的時間。作為暴雪標誌性的印鈔機，《魔獸世界》自然無法置身事外。近十年來，《魔獸世界》在版本更迭中不斷削足適履，將過去遊戲裡繁複冗雜的設計盡數割去，然後在「資料片」流水線上包裝以光鮮亮麗的外表。
暴雪汲十餘年網遊開發之精華，去舊時代產品之糟粕，濃縮成每兩年一次的「年貨」。它按圖索驥，像科幻電影裡無機質的宇宙空間站，單調乏味，又像依照工業化標準生產的流水線作物，精緻固定，卻再也無法激起玩家「做你從未做過的事」的興趣。
去年8月，在玩家的「強烈呼聲」中，暴雪推出了榨乾魔獸世界IP最後一點剩餘價值的產品——「懷舊服」。至此，暴雪天真無邪的騎士時代徹底過去，前方是機器轟鳴的工業時代。
從騎士時代到工業時代
如果說騎士時代遊戲公司追求的是極致的個性化表達，旁若無人的遊戲理念及設計（這麼說多少有點獨立遊戲的意思），那麼工業時代的遊戲廠商則必須強調「標準化」、「規範化」和「可複製化」。
想一想，《刺客信條》《使命召喚》《NBA》《FIFA》這些我們口中的「年貨」是不是都遵循了這樣的底層邏輯——基於已得到玩家和市場充分驗證的成熟IP及產品，只要產能允許，你要多少廠商們就能給你做多少。
放到暴雪身上，邏輯同樣成立。玩法上，《魔獸世界》乾脆將《暗黑3》大秘境模式複製粘貼過來；任務流程上，《魔獸世界》井井有條地進行規劃設計，玩家幾乎不需要思考就可以跟隨指引順順噹噹地完成線性規整的任務；產品上，《守望先鋒2》準備直接繼承前作包體，一勞永逸解決所有問題。
最後，暴雪還在遊戲設定上「釜底抽薪」。為了「規範化」《魔獸世界》和《暗黑》的世界觀，暴雪先後以官方身份出版了《魔獸世界編年史》和《暗黑破壞神3：凱恩之書》，巨細靡遺地對艾澤拉斯和庇護之地的方方面面進行歸納總結。
但問題也出現了——二次創作從此只能局限在此框架內，我們很難再見到早年間魔獸TRPG書裡那些令人神往的「非官方」設定，比如下面這段關於艾爾文森林風土人情的遊記描寫：
這裡的人都很富足，有很多高等精靈在這裡定居。鐵爐堡的矮人們也經常在這個產礦小鎮裡工作，這裡也有大量的半精靈。我一直認為這些可憐的傢伙是具有人類和精靈血統的棄兒，因為出於自卑，他們往往躲藏在很多城市附近，但在這裡這些辛苦的勞動者得到了認可和融合，他們並不東躲西藏。這個地區在農耕節氣時會組織慶典活動，其中兩個最大的集會是農耕節和收穫節。我很高興告訴你，他們並不吝惜啤酒，特別是在春季，他們會打開在秋季收穫後就釀製的麥酒！
是啊，工業化生產塑造了絲毫不差的模具，同時也抹去了玩家的想像空間，而對廣大玩家來說，更致命的是隱藏其後的，裹挾著遊戲產業一路工業化的幕後力量——資本。
壓垮騎士的稻草
事實上，暴雪從未擺脫過被資本支配的陰影，而且隨時間推移，資本對它的影響正漸漸加劇。
遠在上世紀90年代，暴雪就被靠自來水業務發家的法國傳媒巨頭維旺迪收購。2007年，維旺迪遊戲（包括暴雪）又與動視宣布合併，成立動視暴雪公司；2013年，動視暴雪從維旺迪手中贖回自由身，開始獨立運作。也許從那時起，暴雪的命運便不再被自己掌控。
2019年2月，剛剛在2018年獲得6.5億美元淨利潤的動視暴雪宣布，將裁去公司8%的員工，其中數百人來自暴雪分部。而在兩個月前，暴雪已經變相裁掉了歐洲愛爾蘭分部上百人。面對突如其來的失業，離職員工當時對媒體盡情宣洩不滿：
暴雪的財務部多年來一直都是隱形在後臺默默運作的，但最近突然走到了臺前。如今很多決定是由商務、市場和財務部門的人作出的。現在開發人員和商務人員鬥得很厲害，戰略決策都是由財務部的人拍板……今年暴雪一直在用各種創意形式削減成本，同時還要儘量不引起負面的媒體輿論。
在他們眼中，這樣的變化意味著巨大的企業文化轉變。暴雪向來主張慢工出細活，但動視的作風是「花更少的錢做更多的遊戲」，二者理念上的衝突不可避免。與此同時，暴雪從動視招攬了許多商務員工，他們的級別往往比暴雪老員工和研發人員要高，潛移默化下，動視的運營方式和企業文化慢慢滲透進了暴雪。
除了在一旁不時敲打的動視，暴雪更大的壓力來自身後窮追猛打的金融市場。自2013年贖回身家起，動視暴雪股價翻了5倍，總市值從當年的100多億美元增至500多億。股價好似一把達摩克裡斯之間懸在暴雪頭頂，在它落下來前暴雪必須交出MAU、預期營收等數據，否則如何向股東交待。
遠處工業時代的火車汽笛響起，終於，高貴的騎士誠惶誠恐，將頭深深埋下。
堂吉訶德與桑丘
我知道，很長一段時間，暴雪都是暴粉的不二信仰。一個好比騎著小毛驢挺起長槍向風車發起衝刺的堂吉訶德，一個好比任勞任怨憨厚老實的桑丘。
20年前，那是個遊戲產品難言豐富的年代，對於一家能夠穩定產出精品的公司，大家常常情有獨鍾。所以這些年來暴雪在PC端培養了大量死忠，這批玩家從星際、魔獸、暗黑系列開始相隨左右，信奉「暴雪出品，必屬精品」的信條，為此甘願花上幾年時間去等待。
但玩家也老了，隨他們一同老去的不只是暴雪的創新精神，還有一去不復返的騎士時代。
2018年暴雪嘉年華上，作為壓軸出場的《暗黑破壞神：不朽》製作人一句話嗆得在場玩家啞口無言：
你們沒有手機嗎？
「吃雞」玩法最火的那陣子，《守望先鋒》的遊戲設計師Aaron Keller曾站出來說：
儘管我們也有玩這類遊戲，但《守望先鋒》不適合這樣的模式。
話音未落，2019年初《Apex 英雄》橫空出世，搶走了MOBA+FPS+「吃雞」市場的頭杯羹，當時坊間對《守望先鋒》質疑聲不斷：為什麼Apex能做偏偏你不能做？
2020年1月，《魔獸爭霸3重製版》慘遭滑鐵盧，暴雪被迫開啟退款通道，向玩家道歉。
「數年磨一劍」——過去它象徵著暴雪不吝成本，願意沉下心來打磨精品；但時過境遷，如今玩家更願意視它為閉門造車、冥頑不靈、效率低下的代名詞。
從前，在桑丘心中，堂吉訶德是敢於挑戰風車的騎士，浪漫、狂放和不羈曾是他的最大魅力，他從不過問桑丘想法，甚至一意孤行。但倘若時間把堂吉訶德變成了一位行事刻板，規規矩矩的老紳士，桑丘便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愚忠，勤懇了。
不久前，剛從微軟跳槽到暴雪擔任新副總裁的Mike Ybarra，放下暴雪一貫姿態，發推文詢問網友，語氣還頗為懇切：
假設你們大家在運營暴雪娛樂，是希望看到暴雪團隊打造遊戲的續作，還是製作一個新的IP？
態度確實挺好，可問題是，以前的暴雪真的會像現在這樣唯唯諾諾地問玩家想要做什麼遊戲嗎？這樣的暴雪還是我們熟悉的暴雪嗎？
時代變了，面對突然放下身段聆聽，在時代浪潮裡隨波逐流的老主人，木訥的桑丘也會思考：身邊的這位「騎士」是否還值得他繼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