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的覺醒者
——讀《沉淪》有感
許斯鳴
我是一隻蟎蟲。
一隻頗有年歲的蟎蟲。具體活的時間已記不大清了,只記得我在男人的大辮子裡住過一段時間,也在黃包車夫身上等待接近白胖的西裝大紳的機會,還曾吸過日本人的血哩,晃晃悠悠的,隨著風與人,不知換了多少個宿主,這些人中,我唯獨對其中一位青年印象尤為深刻。我是經由一個名叫鬱達夫的人接觸到他的,那時我已多多少少有了些人的意識。
這個青年總是獨行,以至我在他身上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時常一個人在稻田上朗誦著詩集,讀到一半忽猛地往後翻,再停住,流下兩行清淚,在他面部的搐動中,我能敏感地感受到他喜悲的變化,他似乎總是在進行激烈的心理鬥爭,在人群中尤為如此。他難以與解自己意的人深談,總是擔心人家在看自己的笑話。他的心聲也只得在自己的日記中激蕩,別人能看見傷口,但體會不到痛,寫日記就是自己把自己的傷口揭開,直面自己的痛,倒又是一番平靜。我每次總是不自覺地看向他日記的內容,看向他對故國的懷念,對孤獨的憎惡,對愛情與女人的渴求。
他是隨兄長到日本來留學,兄長讓他到日本學醫,之後卻因一些瑣事與其長兄絕交,又改學人文。預科卒業後,我隨著他去了N市。N市的春天讓我躁動難安,帶給他的則是難言而又無盡的痛苦。
與女大學生的邂逅令他無所適從,他的身體溫度急劇升高,呼吸緊促,我能感受到他的血液湧上頭,他的身體正準備向他眼神的方向移動,但他忽然低下頭轉而急促地走開,回旅館後呆呆地躺在床上自嘲自罵,他連直面異性都不敢!他本身的自卑與對愛情的渴望註定了他愛情的悲劇。薰風日盛的時候,他依靠自己給自己安慰,在那段時間裡他是可以與全世界驕傲的、可人的女性進行平等的交往,他的身體和心靈也只在這時得到些慰籍。事後,他總是後悔莫及,仿佛犯了多大的罪一樣,但那美好的幻想與那一剎的刺激總是吸引著他,上次戒斷的誓言也只好作罷。偷看旅館主人女兒洗澡,窺視情人間的親熱。每當他渴求異性的愛情,他的自卑與恐懼就將他原來的傷口一點點慢慢割開,痛是一點比一點多的痛。最讓我驚異的是他的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竟不是愛情。記得在日本的風俗館裡,他因為侍女關於故鄉的詢問而發顫流淚,聽到間壁響亮的日本歌,他放大了嗓子唱著:「醉拍闌幹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殘,劇憐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官,一飯千金圖報易,五噫幾悲出關難,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那一刻,他精神上的觸動絕不是荷爾蒙所帶來的興奮。在這種地方,讓他流淚的還是他的祖國。
我知道他是自負的。他的才學撐起了他的眼界。他與朋友見面時,朋友也常稱讚他的文章擲地作金石聲,他是詩人,他自傲於自己詩人的身份,他的才華吸引著全世界人的目光,他卻因為自己的國家而低下了頭,他將自己得不到愛情的原因歸咎於自己故國的混亂落後,認為別人曉得他是中國人便會輕侮他,不敢再與人深一步接觸,他背負的壓力讓他無法在別國平等地與人交流,他是把自己歸於「外來者這個身份的,孤獨與悽苦自是在所難免的籠罩著他,在歡場酒肆中也尋不得快樂與溫情。他精神上的壓抑與他對人文主義的追求,註定了他將被命運塑造為一個矛盾體。只得在夾縫中求著心安。
我從未見過有人如此坦然地面對自己的欲望,國家是欠他的,要不是國家的落後,他想必也不至於那般冷僻,以自瀆來告慰自己,同時他自己也是虧欠祖國的,他的才學可以為他的祖國帶來更多希望,拯救他的祖國於危難之中,他是人文意識的覺醒者,是國家的新希望,祖國的落後不是他沉淪的理由,反倒該是他覺醒的目的,可他只被牢牢困在這個被輕視的圈子裡。在我離開他身體之後,我聽聞說他跳海了。自戕真是最沒出息的行徑。生為一隻小蟲,我更能明白生命的可貴,如此行為實在是對不起自己,他了解祖國的危難,卻不去利用自己的生命讓更多的同胞免受與他一樣的痛苦,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一群人。圖著自己的解脫,全然不顧自己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這一點之於我,實是難以釋懷的。我萬萬沒想到他會沉淪到這步田地的,我對他的奇異最終以遺憾結尾。沉淪是無法救贖生命的。生命的重量不該是投海自殺的墜石。
我被風吹到飛翹的金黃色的簷角,上,風中的顆粒擊打著我,久不食的我隱隱覺得大限就在今天了,往事如幕布上的圖片一幀幀浮現。在那位沉淪的少年之後,我亦隨著戰火硝煙飄零回了中國。眾多的臉龐如塵土般消散,唯獨他的面孔清晰地印在我的記憶中。多年的戰火硝煙我挨過來了,寄主不斷餓死的日子我沒餓死,跟隨著紅旗走遍了大街小巷,也結識了不少外國的蟎我對時間沒有清楚的概念,我接觸到的人便是我的紀年,我整段的歲月只是不同人歲月的邊角料。
我已記不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了,我靜靜地躺在某個屋頂的瓦礫上,慢慢省悟著他的為人,眾人都說他沉淪的不堪,但我後來尋思著,那些批評他的人,未必就活得比他有尊嚴,對自己祖國不持有期待的心態,是沒有資格拿著他的文章嘲笑他的為人。我逐漸理解到對未來的困惑與對祖國的愛交織融合,如兩種跨色域的顏色相撞,困惑繞著情感流動,情感託著困惑旋轉,相撞相融成能溶掉一切的深黑,那是浸在矛盾中的物哀。他自覺自己的命運是與國家聯繫在一起的。他因國家弱小而孤寂,因孤寂而更覺國家弱小。
霧霾越發重了,從我的眼中看,天地已是灰黃的一片,今天不知是什麼日子,大街上又出現了許多的軍隊,嘈雜的灰黃中湧出了將士們的吼聲,人群中的掌聲,人們在對著軍隊歡呼。陽光透不過厚厚的霾,熱情與掌聲卻能直達九霄。我的身體仿佛讓歡呼聲吹得輕飄飄的,那名少年的面容又在我面前被勾畫出來,他對祖國落後的埋怨不合時宜地在我耳邊響起。倒也是如此的知識分子的覺醒,才漸漸將人們表達愛國情感的方式轉為慶祝。
我向下俯視著霧蒙蒙的人群,頭頂的轟鳴聲似在牽著我上升,我循著聲望向天空,眼前是一片五彩的絢麗。像是為我標註了這片迷霧的出路。我往著我以為的「出口」奮力,上躍。
一頭扎進塵埃的灰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