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所描繪的是季春孟夏的時節。
上闋寫景,春華將盡,青杏初結,本是「殘紅」,兼之一個「褪」字,將三春的豔色衝得更淡。
燕子輕飛,綠水盤旋,圍繞著屋舍人家。柳絮在風中飄散,枝上殘存的已是越來越少,預示著春天將要結束。在這淡淡的傷懷之中,「天涯何處無芳草」一問,卻又提振起精神。《離騷》中的卜者勸勉屈原有語:「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而東坡不正是在半生的輾轉中,處處曠達懷抱,怡情自樂,尋得人生的「芳草」嗎?
下闕寫人:一道院牆,隔開了牆外的行人和牆裡的佳人。
牆裡的鞦韆架上,佳人正在盡情玩樂,笑聲穿越阻隔,深深吸引了牆外道路上經過的行人,他不禁駐足聆聽。儘管他看不到牆裡的景色,但他知道這悅耳的笑聲一定是來自一位年輕活潑的女子。僅僅通過這笑聲,他或許已經愛上她了吧,否則怎麼會在「笑漸不聞聲漸悄」之後,發出「多情卻被無情惱」這樣的感嘆呢!本來字數不多的小詞最忌諱用字重複,而東坡在這裡連用四個「牆」字,卻絲毫沒有繁複齟齬之感,反而營造出一種吟詠迴旋的感覺,似乎回應了上闋的「繞」字。而牆裡牆外的人物、行為、心境,無一不是對照呼應的。佳人笑語盈盈,無憂無慮,哪裡知道牆外的路人已被吸引?行人感懷切切,惘然若失,一腔思戀無處寄託,即使天涯處處芳草,也難免生出苦悶煩惱的情緒。
東坡的高明之處,一是對聲音的摹寫,使得文字凸顯出三維的效果;二是對情境的留白,讓人展開未竟的想像。黃蓼原評價這首詞說:「『柳綿』自是佳句,而次闋尤為奇情四溢也。」(《蓼原詞選》)至於這「情」,究竟是指男女之情、惜春之情、思鄉之情,還是感慨身世之情、壯志未酬之情、宇宙人生之情,又有什麼重要?一千個讀者便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只要是讀來能有所觸動和感發,便是文學藝術的存在價值吧!
秋日的嶺南,蘇軾讓朝雲唱起這首《蝶戀花》。據《林下詞談》所記,「朝雲歌喉將囀,淚滿衣襟」,讓朝雲感懷而不能自已的,正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兩句。而東坡卻大笑說:「是吾正悲秋,而汝又傷春矣。」春女秋士,對這首詞的感覺如此不同。如果說「秋士」心中的痛是「年光過盡,功名未立」(劉克莊《沁園春》),而「春女」更感慨自己如同柳絮般的命運,「飄泊亦如人命薄」(曹雪芹《唐多令》),最終「二分塵土,一分流水」(蘇軾《水龍吟》)。不久之後,朝雲便反覆吟唱著「枝上柳綿」二句,病重而逝了。去世後,蘇軾在她的墓上築六如亭以示紀念,並親筆寫下楹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這個跟隨了蘇軾二十多年的聰慧女子,她的名字永遠與歷史上最著名的文人連結在了一起。
殊不知,惠州還不是秋士蘇東坡的最後謫貶之地。紹聖四年(1097),一紙詔書,一葉孤舟,又將年已62歲的他放逐至海南島的儋州,在當時人的心目中,這就是化外蠻荒,對於北宋的文人來說,是至重的懲罰了。但豁達的東坡居士,將生命中的芳草鋪到了這海角天涯。他開書院、授詩文、辦農業、傳醫藥,吸引了不少追隨者前來。三年後朝廷大赦,蘇軾得以北歸時,當地父老垂淚相送,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我本海南民(一作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別海南黎民表》)他又曾在《自題金山畫像》中總結自己的一生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