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位日本老人,偽滿時期,他們曾因戰爭跟隨父母去往中國東北,並在中國迎來了日本戰敗。隨後的經歷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曾自稱「軍國少年」,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回頭再看自己的過往,他們還記得過去的什麼?他們會注意到現在的什麼?又會給今後的中國和日本留下什麼話?
△平井潤一(左一)
平井:那個勞工發出慘叫聲
1932年,剛滿四歲的平井潤一跟著父母第一次來到中國東北,同年的3月9日所謂的「滿洲國」宣布成立。最讓少年平井印象深刻的是滿大街隨處可見的民族差別,儘管這個所謂新國家號稱是「王道樂土」和「五族協和」。
平井:因為日本人比他們強,日本民族是優秀民族,所以當然過更好的日子。
平井:當時長春(新京)正處在建設高潮。我看到監工,拿起一根粗鐵棒子打一個中國勞工……一個勁兒地打,那個勞工發出慘叫。我雖然是個孩子,也感到心裡一陣陣發緊。
△平井潤一
櫻井:土地、房子、牛都是發給我們的
1944年,10歲的櫻井規順一家作為開拓民從日本靜岡縣富士郡來到了中國撫順寬甸子。向中國派遣所謂「開拓團」是日本加快侵佔中國東北的另一種方式。
櫻井:我們家分到了將近5町步的土地。來了以後,也有房子,也有土地,這地方土地很肥沃,不需要肥料的。牛也有,其它家畜也有,都是發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全是發給我們的。
△櫻井規順
櫻井說的5町步土地,相當於大約5公頃,約合70多畝。隨著土地分配給他們的還有兩名中國僱農。
少年櫻井肯定不知道,當年中國農民的土地被大量強制徵用或廉價收購,導致1939至1944年間失掉土地的中國農民達5萬多戶,其中很多人又淪為了日本開拓民的佃戶。
「哥,你活到幾歲?」「二十!」
櫻井雖然不知道他們家的土地和佃戶是怎麼來的,但由於嚴格的皇民教育,他們兄弟倆卻深知終有一天他們會為軍國日本獻出生命。
櫻井:有一天,哥哥又跟我說:「規順,快問我!」他老是這樣讓我問他。我就問:「哥,你喜歡什麼顏色?」「紅色!」「哥,你活到幾歲?」「二十!」他當時也就是十三四歲,已經想好以後要當兵,二十歲時打仗戰死。當時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
北鄉:曾堅信日本必勝
夢想早日為軍國獻身的,還有一個日本鹿兒島的少年,16歲時就想加入少年義勇軍,遠徵中國,他叫北鄉榮要。
1941年,少年北鄉申請參加「滿蒙開拓青少年義勇軍」被父親反對。但他還是執拗地跟隨做關東軍文職人員的親屬,來到了中國東北,進入了當時的新京商業學校。
△北鄉榮要
為了補充不斷吃緊的兵源,日本在1943年將徵兵年齡從20歲提前到了19歲。於是到了1944年,在他剛剛19歲,離畢業還差一年的時候,接到了徵兵令。1944年5月,北鄉被分配到位於海拉爾的關東軍第一陸軍醫院任衛生兵。他對當時的戰局並不了解,但堅信日本必勝。
北鄉榮要:日本是神國,有大量軍隊,而且是優秀的軍隊,所以不可能打敗。
山邊: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山邊悠喜子是1941年13歲時到從日本到本溪的,當時她的父親在本溪煤鐵公司工作。她在本溪的四年,也是日本不斷擴大戰線並且走向強弩之末的階段。
△山邊悠喜子
山邊:不知道的只是日本人。就連中國的小孩子,跟我們擦身而過的時候都會說:「瞧你們那神氣樣兒,你們快完了。」
山邊:我們家附近有一塊廣告欄,上面有人寫道:不管怎麼樣,我們要爭取活下去,直到國家來救我們。來接我們?這是什麼意思?日本會派船或是飛機來接我們?怎麼可能!連孩子也明白,我們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戰後不斷披露的資料,證實了日本平民成棄民的說法,因為從8月11日凌晨到正午,關東軍司令部所在的長春市共發出了18次列車,運送了3萬多人並最終返回日本,其中大部分是關東軍軍人家屬。
櫻井:「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喝那個?」
櫻井:進入9月,開拓團團部就給各家發放了葡萄酒,酒裡面放了氰化鉀。我會問:「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喝那個?」就那麼平平常常地問。因為是軍國主義教育,就連孩子也知道,為了日本,為了天皇,為了不讓日本蒙羞,是要死的。所以就問媽媽什麼時候喝,日本戰敗了嘛,不怕死的。
△櫻井規順採訪視頻
在戰後的混亂當中,多地發生了開拓團村民的集體自殺事件。少年櫻井所在的開拓團,決定能活就活下去。於是櫻井他們開拓團的100多人帶上乾糧、衣物等開始了逃亡生活。
砂原:我是僱農,窮孩子,小名小三元兒。
△砂原惠採訪視頻
1938年,5歲的砂原惠隨父母來到中國東北。1945年7月父親肺病去世,一個月後日本戰敗,很快,砂原一家開始了相依為命的逃亡生活。在遼寧省北鎮縣六臺子村,母子六人隱姓埋名留了下來。
砂原:小三元兒,我叫砂原,我自己起的名字,不要忘記我的砂原,砂原惠的砂原,發音差不多,三元兒。
作為長子,12歲的小三元兒從當年秋天開始給地主家養豬和放牛,但當時的他還不大會說中國話。
砂原:有一個長者告訴我,人家問你是哪裡人,你說我是南方人,中國話南方有南方話,東北有東北話,你先說我是南方人,所以東北話不那麼懂。
但實際上周圍有人知道他們是日本人,不過他們孤兒寡母還是被村裡接納了。記者問,「曾經是敵國的人,為什麼當時周圍的人會保護你們呢?」
砂原:還是一種情義,覺得你可憐。
砂原一家總算在六臺子村安頓下來,但他們很快就體驗到了中國底層農民的艱難。小三元兒在地主家幹了一年,工錢是分四次得到9鬥6升高粱。
砂原:剛開始給我的是精米,最後三次四次是帶皮的,帶刺兒的……9鬥6升為什麼不給我精米啊?地主騙了我。
1947年的土改。由於分土地要填表,砂原惠給自己取了一個中國學名「張榮清」。
砂原:我是僱農,窮人,窮孩子,小名小三元兒,本人證明。
山邊:那個人所在的軍隊,一定不會是壞軍隊。
△山邊悠喜子採訪視頻
戰爭的結束,軍國政治的崩塌,讓當年的「軍國少年」有了重新認識自己、規劃自己的機會。滯留在中國的17歲少女山邊悠喜子懷著被迫成為棄民的憤懣以及對回國的無望,在1945年12月加入東北民主聯軍,做一名衛生員。
日本戰敗後一個星期左右,一個年輕軍人,從山邊家借走了一口鍋,幾天後他又來了。
山邊:那口鍋被擦得乾乾淨淨,本來給他的時候是又舊又髒的,回來的時候閃閃發光。我媽說,這個我們不要了,你們扔了吧,我們不要了,那個士兵說,借的東西要還。鍋裡還有個蘿蔔。
後來這支部隊貼出告示要招衛生員三個月,山邊報了名。
山邊:那個人所在的軍隊,一定不會是壞軍隊。我媽也說:「那人真可愛啊!」在人性被泯滅的時代裡,人和人之間也還是有愛的。
砂原:我是軍人!
1948年春天,不滿16周歲的砂原惠以張榮清的名字,加入了東北民主聯軍獨立九團。在後來的日子裡,張榮清參加了遼瀋戰役、平津戰役,1950年底,他又隨志願軍來到了朝鮮戰場做空軍地勤人員。1953年春,在朝鮮平安北道的山洞裡,張榮清被叫到了團政委面前。
砂原:小張,你是什麼人?我是軍人。不是吧,你是不是日本人?不是。有沒有紀律?說一說,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政委口中的「小張」變成「張同志」了,你是日本人,謝謝對我們的軍隊……你回去吧。
由於砂原的母親1953年去世,當地外辦通知了部隊,張榮清又成了砂原惠。1955年3月,22歲的砂原惠告別了生活了17年的中國。
「母國是日本,祖國是中國」
因為在中國的經歷,他們自認「母國是日本,祖國是中國」。他們一生致力於中日關係建設,近來也開始接受記者採訪,希望將自己的故事留給後人。
砂原惠,1955年回到日本,始終從事中日兩國之間的貿易促進工作。
北鄉榮要,1953年結束了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醫療部門的工作,回到日本,在當地醫院工作。從那以後幾十年時間裡,一直從事中日友好交流活動。
山邊悠喜子,1953年回到日本。上世紀80年代,山邊來到位於長春的白求恩醫科大學教日語,同時她開始實地調查731部隊在中國的犯罪事實,從1993年起在日本持續舉辦731部隊的犯罪證據展。
平井潤一,1949年考入東京外國語大學俄語專業。多年來,他一直是民間組織「日本中國友好協會」的會員,至今仍然從事該協會主辦的《日中友好新聞》的編輯工作。
櫻井規順,大學畢業後就開始從事地方工會的工作,並加入了日本社會黨。今年九月來到長春,在偽滿皇宮博物院和長春師範大學作了兩場演講。他說,第一,滿洲開拓團,是對中國農民的最大的侵略者。第二,開拓民,是在滿洲的日本人中最大的受害者。
△中日口述歷史研討會現場
「參加反戰運動,保護和平,堅決拒絕戰爭。」
由個人的遭遇聯想到國策的錯誤,讓他們成為日本侵略政策的反省者。
日本現行憲法從1947年5月3日開始實施,其中第九條規定日本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的戰爭,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戰爭力量。它被認為是保證了日本戰後和平發展空間的關鍵所在。
然而,戰後70餘年日本社會正在發生的變化,近年,日本政壇要修改憲法的聲音在增大,民間也有力量在呼應;大阪的一家私立幼兒園讓幼兒背誦《教育敕語》,其核心是教育人們為了天皇要拋棄生命;一些日本國內教科書中有關滿洲國的內容消失了,日軍慰安婦、朝鮮殖民地的內容也消失了……
曾是國會議員的櫻井規順也捕捉到了這些變化,他說:孩子們將得不到日本侵略戰爭的歷史教育。這只是第一步,而下一步就有可能把國粹主義的、侵略性的內容加進去。
過去一旦遇到日本在歷史問題上有動作,我們發言人有一句常言:「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其實在歷史問題上打定主意做手腳的人是不在乎傷害別國人民感情的,然而,你聽了幾位「軍國少年」的往事,會發現其實日本政府的一些做法首先是讓他們的國民先受傷害。因為幾位老者用他們的一生證明,正是因為錯誤的國策,讓他們家破人亡,人生顛沛。
監製/楊繼紅 主編/張天宇
編輯/龐丁
©央視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