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白日鼠」時頗發了一通關於鼠的芻議。此番要說鼓上蚤時遷了,則「賊」成了關鍵詞,說說賊吧。
「賊頭賊腦」、「賊眉鼠眼」這些詞語足以證明賊在人們心目中被鄙夷的形象醜惡的感覺到達何種程度。當人們邂逅賊子,囊中財物被洗竊一空時,對賊的痛恨之情更為上升到唾之捶之的程度。
但藝術作品卻也常常喜歡以賊做主角。從義大利新現實主義影片《警察與小偷》到美國大片《偷天陷阱》,從馮小剛的《天下無賊》到電影新人賈樟柯的畢業作品《小武》都是以賊為主角的,這些賊片居然都成了吸引人眼球的佳作。稍有年紀的人都不會忘記印度電影《流浪者》的主角拉茲一面唱著「阿巴拉姆」,一邊從他人兜中牽出錢包的諧謔鏡頭,我們常常是把它當魔術來欣賞的。
藝術作品中的賊常常成了可愛的形象。
這樣的形象中有一個古老的、經典的、國人皆知的人物,那就是鼓上蚤時遷,本文開始時提到的那位。
鼓上蚤時遷,此位也是《水滸》中名號與形象貼切吻合的一個佳例。
「鼓上蚤」之號前人頗有些匪夷所思的解釋。清人程穆衡是個頗有影響的《水滸》注家。可是在解釋「鼓上蚤」時卻說「蚤」應是「皂」,那是鼓皮上鞔皮處的銅釘,取其小而易入之意,真不知所云。
擅長考釋的王利器先生,則解蚤為鼜,謂為晚間巡更所擊之守鼓,上鼜,即上更,這種時候是時遷大顯身手之時。
筆者覺得這也說得牽強。
汪曾祺先生所言最得筆者之心,他說:「跳蚤本來跳得就高,於鼓上跳,鼓有彈性,其高可知。……給時遷起這個綽號的人想像力實在令人佩服。」
這也正是筆者對「鼓上蚤」的直觀理解,在此,還想稍作修正。
跳蚤是昆蟲中彈跳力最高的一種,達本身高度的幾十倍,而「鼓上蚤」即是一隻在擊動的鼓面上騰躍的跳蚤。它既要不被鼓槌擊中,又要在起落之間始終不離鼓面這個範圍,其所具備的不僅是跳躍力,還有超高水平的平衡控制力,和逃脫鼓槌擊打的精確的判斷力,因此鼓上蚤不啻是一種難度極高的馬戲中可獲金獎的絕藝表演。
因此載著這個綽號的時遷,飛簷走壁,做個梁上君子,那在體能和技術水平上應該是綽綽有餘的。
而「時遷」這姓名,從字面理解有點「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意思,這應該是做賊最基本的遊戲規則。
在《水滸》中,時遷出場也甚晚,在第四十六回,那是石秀與楊雄在翠屏山殺了潘巧雲準備上梁山之際,而時遷本與楊雄有一面之緣,此時也流落在此,據他自稱:「小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裡掘些古墳……只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盜墓賊這身份不怎麼體面,不過他本來就是一個小蟊賊,偷死人偷活人區別也不大。他也自知這般混日子不是耍處,於是央求楊雄帶挈上山。三人於是結夥而行。
在祝家店,時遷技癢難熬,偷了店家司晨報鳴之雞。結果被祝家莊裡人當賊抓了起來。引出了後來宋江三打祝家莊的故事。
時遷當然最終也成了水泊中人,但他在排座次時只落得一百零七名,險些名落孫山,被排除出局。
論列起來,這時遷與梁山其他人物相比頗具獨異色彩,梁山人物哪怕上山前叱吒風雲,頗有神奇傳略,在融入梁山後卻往往參與集體作戰,個人神採就不易彰顯,而作為小人物上山的時遷卻時建殊勳。
當呼延灼的連環甲馬給梁山造成巨大威脅,令梁山眾頭領無可奈何之際,湯隆獻計,金槍手徐寧有鉤連槍法可破得連環甲馬,而欲賺得名將徐寧上山,必先盜得徐家祖傳寶物金甲「賽唐猊」,於是時遷有了用武機會。《水滸》第五十六回「吳用使時遷偷甲,湯隆賺徐寧上山」中之精彩部分即是「盜甲」。徐寧那甲是傳家珍寶,他秘不示人,藏於一皮匣之內,直掛在臥房梁上,因此要盜這金甲得梁上君子中之精英方有機會得手。時遷行動之前作了地形觀察,從街坊處作探測,所謂的踩點。然後潛伏進徐府,伺機而動,整個盜甲過程中吹燈,學鼠叫等等無不顯出時遷所具備的不僅是「鼓上蚤」輕盈善跳的技能,還包含了一整套隨機應變的機敏反應與技巧。「賽唐猊」終於為時遷盜得,呼延灼的連環甲馬當然也失去了威懾力,這當中時遷無疑是立了大功的。
在盧俊義、石秀被拘大名城,宋江欲攻打此城時,時遷又自告奮勇潛入城內,元宵之夜在翠雲樓上舉火為號,這又是一棘手的任務,因城中戒備森嚴,稍不慎便易敗露,而時遷憑著他的機智又出色完成了任務。
攻打曾頭市一役,時遷再度領吳用之命去打探消息,宋江急於取城,又使戴宗入城打聽。神行太保快則快矣,但他的結論是城內情況複雜,「不知何路可進。」而稍晚回寨的時遷卻已探知備細。市內分多少寨柵,何人守衛,兵丁多少,一一提供精確數據,顯出其一流的偵察素質。曾頭市之克與時遷所探得敵方軍情有密切關係。取勝前,時遷還曾甘為人質,並最後去法華寺上撞鐘,與攻城之軍取得呼應。再度榮立一等功。
接踵而來的諸般奇功,梁山眾將領中堪與比匹者實不甚多。但未幾忠義堂排座次中時遷卻幾乎淪落末位。有人曾謂憑前述數功,時遷即入天罡之中列也不為過。
時遷真是好樣的,任勞任怨,不計名位。甚至在招安後隨宋江南徵北戰中,繼續發揮他的特長,不斷地立新功,從不吃老本。
小說第一百十八回「盧俊義大戰昱嶺關」中,大軍為方臘手下強將龐萬春所阻,史進、石秀等六員大將為伏兵狙擊,齎志身歿,時遷憑他的智慧與勇氣,潛入深山,克服重重阻難,月夜攀上嵯峨絕壁,摸到關上,點著火炮,震天價響,亂了敵兵陣腳,取得了最後勝利。
在歸途中,時遷感攪腸痧而亡。
沒有顯赫的聲名,也沒有衣錦榮歸。
而他,曾經「獨當一面,力挽山寨於困境、甚至絕境,何止一次!」(馬幼垣先生語)
梁山的排位,他淪於末位,金聖歎那樣的論家又賜他「下下人物」的惡評。以內外接應之法決定戰役勝績的時遷卻始終被目為「下下人物」,悲乎!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似乎並未為梁山帶來公平、公正。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梁山上也未能免此陰翳。
(選自 李劍冰 著 《趣說水滸人物》,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