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搬進了新房,這個房子,蓋房歷時三個月,蓋完裝修收拾晾曬搬家又歷時幾個月。
入住時,正是春暖花開,房子東邊有一大片桃園,桃花盛開,門前的綠竹青翠欲滴,我站在大門口給三朋四友打電話,快來我家看風景,門票優惠了,五毛錢一看,不來遺憾終生。
住了一夜起來,我才發覺住進了一所讓我遺憾終生的房子。
千金買房,萬金買鄰,此言甚對!
我家後院的鄰居,一天足以讓我崩潰。不見其人,只聞其聲,已經讓我想扛把鐵鍁去敲她的頭。
她半夜開始大叫一人的名字,叫了好幾聲聲,叫得我睡意全無。
當我又迷迷糊糊睡著,她開始大聲連吵帶罵,說是吵架吧,不聽見有對手的聲音,完全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我睜開眼,四面漆黑,天還沒亮。這估計是個瘋子,要不誰會黑燈瞎火對著空氣又吵又罵。
再也睡不著了,我起床看書,伴著這樣的聒噪,啥也看不進去。看看表,才四點多,黎明前的黑暗中。
吵罵聲時斷時續,我的清晨就在時斷時續的吵罵聲中拉開序幕。
早起,問老父親晚上休息的可好,老父親說,很好啊。
對了,老人家聽力不好,估計聽不到,原來,耳聾在某種時候也是個幸福的事。
我說後院住了瘋子嗎?半夜三更又吵又罵的,害我一夜都沒睡好,我要搬家。
老爹說後院也是新搬來的,馬鮮花家,房子還沒收拾好就搬進來了,估計起早幹活的。
馬鮮花?這誰家爹媽起名字這麼大膽自信?
我上三樓往樓下一看,院子裡堆著水泥大沙,有一粗壯女子鏟了一桶和好的水泥大沙,一手拎起提著進屋去了。
目測一桶水泥漿有好幾十斤,女人提起來像是提著一根雞毛一樣健步如飛。這個不會是馬鮮花吧?這麼健碩的一朵鮮花嗎?
屋裡又傳出吵罵聲,因為開著窗,能聽清楚是罵男人邊幹活邊抽菸。沒聽見男人回一句,女人從屋裡出來,拿起鐵鍁開始和泥,動作很老練。這個女的居然是個泥瓦匠!
吃早飯的時候,有人來敲門,進來的就是泥瓦匠女人,她端著幾個餡餅,很親熱地喊我老爹,「爺,早上剛烙的餡餅,給你幾個嘗嘗,你早上就不用做飯了」猛然看見我在家,女人馬上說,「我嬸也在家,早知道多拿幾個了,我回去再拿。」
「這就吃不完,你嬸吃得少,這幾個俺倆一頓都吃不完,你忙著批牆,還有空做餡餅」看來我爹和她挺熟悉的。
女人把碗裡的餡餅倒進我家的盤子裡,匆忙走了,臨走不忘回頭對我說:你家房子裝修得真好,到處都明晃晃地。
這個說話和聲細雨的女人,一定不是又吵又罵的女人。我爹拿起一個餡餅,邊吃邊說,這個馬鮮花,可能幹了,後院三層樓的房子,都是人家兩口子自己一磚頭一磚頭壘起來的,就是上樓板時候花錢找人上的,人家幹活有力氣,幹活得門,還快,她家不是她,早不像個人家兒了。
原來,這就是馬鮮花呀,我馬上對這個百變馬鮮花升起一萬個好奇心。
原來,馬鮮花是我們村的名人,只是我常年不在家,不知道而已。
馬鮮花從小聰明好強,上學成績也不錯,她上初中的時候,流行考小中專,當時的農村初中生,大都把這個視為跳出農門的捷徑,馬鮮花也不例外。
可當年的小中專堪比如今的985、211,鄉村中學,每年考上小中專的人數都是個位數,五個指頭都用不完的。
於是形成了一種風氣,大家上了初三上初四,初四不行還有初五初六,更有些死磕小中專的,上了高中又回去上初三,大家對這種死磕,認同又鼓勵。
可也不是人人都能死磕成功的。馬鮮花就是死磕失敗的一位。
落榜的馬鮮花,青春已大,環視四周,童年的玩伴早已為妻為母。心高氣傲的馬鮮花收拾心情開始相親,最終只能老大嫁作窮人婦。
嫁作窮人婦的馬鮮花,進得婆家門就發現,這家人窮的終極原因是懶,得過且過,有口吃的就懶得動彈了。
懶的根源是婆婆太能寵孩子了,三個大伯子,都三四十歲了,整天啥也不幹,在村口排排坐,等著老媽做好飯一個個叫回家去。
有限的幾畝責任田,種一葫蘆打兩瓢,餬口都成問題,村子離城市很近,鄰居們都會利用農閒進城務工的務工,做生意的做生意,這家哥幾個,則是有吃就吃,沒吃的等著姐姐妹妹救濟,反正餓不死就行。
馬鮮花的老公,比他的幾個哥哥強一點,但也懶得夠嗆,馬鮮花開始後悔自己看臉選了這麼個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馬鮮花開始了粗野的馴夫之路,在此之前,她是村上的知識分子,一個溫柔嫻靜的美女子。
馬鮮花也有過小鳥依人的夢想吧,繞樹三匝無枝可依之後,她徹底放棄了小鳥的夢想,蛻變的過程漫長又痛苦,就算寫成一部小說也得分成上中下才能盛得下。
她先和婆婆分了家,和老公一起住到了兩間透風透雨的茅草屋,這是村上僅存的茅草屋,就她婆婆家還有。
責任田本來就不多,一人一畝地,又是貧瘠不堪的沙土地,春種小麥秋種紅薯花生,夠吃飯已經不錯了。
馬鮮花開始做生意,沒有多少本錢,只能進點低檔的衣服趕會擺地攤。
方圓幾十裡不管哪村有會,馬鮮花都會頭天晚上就去佔攤位,不管春夏秋冬,她晚上在攤位上打地鋪,白天扯著喉嚨吆喝賣衣服。
趕了這個村的會,又騎著自行車帶著一大包貨物趕到下一個起會的村子。風吹日曬,颳風下雨,日復一日,粗糙了皮膚,沙啞了喉嚨,馬鮮花成了遠近有名的生意人。
她買了三輪車,可以多拉點貨物了,也終於可以不打地鋪。只趕會賣衣服還遠遠不夠,也不是天天都有會去趕。
我們村,叫櫻桃溝,顧名思義,盛產櫻桃,這裡家家戶戶都有櫻桃樹,每到春末夏初,櫻桃成熟,顆顆鮮紅晶瑩剔透掛枝頭,猶如一顆顆紅瑪瑙,看著好看吃著好吃。
可是這裡的人都知道,櫻桃好吃果難摘。不僅難摘,而且難賣,需要速度,最好摘下來二十四小時內賣完,要不然就爛在手裡分文不值了。
我嫁到這個村子,了解了櫻桃後,替唐玄宗慶幸了很久,幸虧當年的楊貴妃喜歡吃的是荔枝而不是櫻桃,荔枝雖然容易壞,但是有一層結實的殼包著,還能長途運輸,還能上演一騎紅塵妃子笑的歡樂劇情,如果楊貴妃喜歡吃的是櫻桃,完了完了,一騎紅塵妃子鬧,楊貴妃還不得跳起來哭-我要的是櫻桃,不是櫻桃醬!
所以,摘櫻桃賣櫻桃對於我村村民,都是艱巨的工作。
馬鮮花摘櫻桃不怕,手腳麻利,會爬高上低。
賣櫻桃,我村居民有幾個途徑,第一,在果園裡直接賣給收果子的販子,此途徑最簡便但是價格最低。
第二 ,帶到市區的果品批發市場批發出去,此途徑和第一途徑一樣,快,但賣不上價格。
還有一個途徑就是坐在村口等著南來北往的遊客買走,這個機會都給了老年人,年輕人摘櫻桃,家裡老人專門負責賣櫻桃。
這個必須家裡老人會稱重,會算帳收錢。馬鮮花家沒有這樣的老人,她公公早已不在了,婆婆雖然母愛爆棚,但是年紀大了體弱多病,不能指望。
還有就是帶到市裡繁華地段,小區學校醫院門口,擺攤,零賣,這個途徑賣得價格高,但是費工費時,一般人只是搭公交車到終點站下來,正好就是亞洲最大醫院門口,果籃子一擺,坐等生意開張。
馬鮮花家,這些途徑都不要,她和她老公頭天摘了櫻桃,一人挑著一擔櫻桃趕早班車進城,終點站下車,櫻桃溝人都在這裡下車賣櫻桃,市場競爭太強烈。
馬鮮花下車後並不停留,而是挑著櫻桃在市區步行好幾公裡,到另一個著名醫院門口擺攤,她家在這裡擺攤,基本獨一份兒,招牌一擺,正宗櫻桃溝本地櫻桃,不甜不要錢。
不到一個小時就賣完了,當別人還在仰著臉等人買櫻桃的時候,馬鮮花已經帶著籃子勝利到家,繼續上樹摘櫻桃了。
沒櫻桃賣也沒會可趕的時候,馬鮮花也不會閒著,到附近工廠打短工,搬運工裝卸工,不管多髒多累,有錢賺就幹。
馬鮮花的老公,是家裡最小的兒子,自然是最受寵的一個,肯定不會乖乖聽話跟著受苦受累,他從小養了一身懶骨頭,但是,這個叫現宇的男人最大的有點是知道珍惜,知道珍惜是我說的。
用馬鮮花的話說,他一個鹹魚,娶個老婆不容易,眼看就要打光棍了,有人睜著眼跳火坑裡了,當然得當回事,這個氣跑了,不會再有睜著眼跳火坑的人。
馬鮮花叫他老公鹹魚,鹹魚跟著老婆翻身了。不翻身也不行了,馬鮮花會吵,能罵,會小鞭子抽。
兩口子苦幹苦做,茅草屋換了大平房,又和我家同一年蓋了樓房。
說起蓋樓房,按當時的工價,我家光工錢花了好幾萬,馬鮮花家呢?兩口子一人搬磚一人壘牆,兩個孩子周末不上學也幫忙,斷斷續續幹了快一年,房子和我家蓋的一模一樣。
我說早知道我也自己蓋了,我老爹看我一眼,笑了。
那意思是,你行嗎?我只是說說而已,我知道我不行。
我不行,馬鮮花很行,蓋房子期間,人家照樣賣了一季櫻桃,錢不夠的時候,停工,兩口子一塊去打工,預支了工錢回來買了磚頭水泥接著蓋。
馬鮮花的房子在馬路邊矗立起來,她也成了我們這一帶的傳奇,房子都住了兩年了,還有路過的鄰村人指著房子說,看見沒,就這個房子,人家兩口子自己蓋起來的。
這個從半夜就開始吵罵老公的女人,原來如此宜室宜家。
馬鮮花的鹹魚老公自己都說,不是我們家花兒,我還在那破草房住著呢,我家的房子可以當景點了。
馬鮮花家的兩個孩子,據說從七八歲就會做飯,當別人家的孩子需要千呼萬喚才起床的時候,馬鮮花的孩子已經做好飯,給父母把飯留在鍋裡,自己上學走了。
當別人家的孩子需要父母接送上輔導班的時候,馬鮮花家的一兒一女,大的輔導小的,小的監督大的,先後考上了省外的大學,終於圓了馬鮮花的大學夢。
我當然沒有搬家,已經和馬鮮花做了十多年的鄰居了,馬鮮花看見我回家,會過來找我聊天,她說咱住這裡多好,你幹嗎還住城裡不回來,你看東邊是桃林,真是逃之夭夭,灼灼其華,門前是竹林,也是綠竹猗猗了,不比城裡好哪去了。
這個時候,我才能想起馬鮮花,曾經是個一心想靠讀書跳出農門的女孩兒。
雖然她沒有跳出農門,誰又能說她不是來了個華麗轉身呢?雖然這個轉身過程漫長又辛苦。
她不僅自己華麗轉身了,還順便帶著一條鹹魚翻了身,誰再說她是鮮花插在牛糞上,我先不答應了。(全文完)
作者:張曉輝,一個愛寫情感故事的70後老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