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華書院「閱讀課」第232期:《怒目少年》

2020-12-13 人生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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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 序:2020年第38期(總第232期)

書 名:《怒目少年

作 者:王鼎鈞

時 間:2020年10月03日(土曜日

地 點:呂梁·國崋書院

主 講:楊國華

選擇與命運

1、1942年,他17歲

上一周,我們推薦了王鼎鈞先生回憶錄四部曲中的第一部《昨天的雲》,這一周我們接著推薦四部曲中的第二部《怒目少年》。在第一部書中,鼎公記述自己17歲以前的生活和當時的社會狀況。在第二部書裡,鼎公記述自己在1942年到1945年的故事,這是他充當「流亡學生」的歲月。

1942年,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的第二年,也是中國進行抗日戰爭的第十二年(從1931年算起);這一年,河南發生大饑荒,餓死300萬人,幾十年後作家劉震雲據此創作了紀實性小說《溫故1942》,2012年,馮小剛又根據劉震雲的小說拍了同名電影;這一年,「中日兩軍在浙贛路會戰,在太行山會戰,在湖北宜昌會戰,在湖南長沙第三次會戰。」注意,抗日階段,在正面戰場參與「會戰」的只是國民黨的軍隊;這一年,國民政府組織遠徵軍赴緬甸協助英國對日作戰;這一年,「英美聯軍在北非登陸,德軍進攻史達林格勒(今伏爾加格勒),與蘇聯苦戰。」這一年,王鼎鈞17歲。

2、將軍辦學

當時鼎公家鄉早已是日軍佔領區,年輕人仇恨日軍,又血氣方剛,留在家裡極易出事,做流亡學生當然辛苦而危險,但也顧不得了,父母終於下了決心,送他外出求學。流亡學生在抗戰後一共有三批:

第一批是「九·一八事變」後,東北學生流亡到關內;第二批是「七·七盧溝橋事變」後,華北學生南下,沿海學生西進;第三批是國共內戰時期,各地青年外逃。鼎公屬於第二批,關於流亡學生的生活和讀書,另外可以參看齊邦媛的《巨流河》。

到哪去讀書呢?換言之,往哪流亡呢?流亡總要有個方向,有個落腳的目的地吧?

當時國軍第二十八集團軍總司令是李守瀛,山東人,率軍駐紮在安徽阜陽,見很多從山東逃出來的子弟,遂組建了一所中學,開始叫「私立成城中學」,校門兩邊有一副對聯:培養國家元氣,拯救陷區青年;橫額是「眾志成城」。後來隨著學員增多,國民政府教育部撥經費,改組為「國立第二十二中學」。鼎公之所以來這裡,是因為表姐先他一步,在此讀書。

3、詭異極了

當時國民政府統治的區域被稱為國統區,共產黨統治的區域被稱為解放區,日本人統治的區域被稱為日佔區,也叫淪陷區。鼎公回憶:「那時國府有國府的口號,中共有中共的口號,國府說抗日,中共說抗敵,國府說救國,中共說救亡,國府標舉國家,中共標舉人民,國府標舉法治,中共標舉民主。見了陌生人,聽他開口說話,就知道來路。抗戰勝利後,抗日、救國,鼓舞起來的民心薪盡火熄。抗敵、救亡激發出的士氣還有餘脈千裡,這究竟是事有湊巧,還是毛主席老謀深算?有誰知道?」

鼎公在書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兄弟兩個,哥哥說要去參加八路抗日,母親說很好,後來弟弟說要參加國軍抗日,母親又說很好,「可憐的老百姓,可愛的青年,他們怎能預料,他們以後會用很多很多的時間互相廝殺。」「誰能料到這一步跨出去,後來竟是刀山火海,你死我活。」

大陸易幟後,在二十二中讀過書的人屢次受到嚴厲的質問,「你當年為什麼不投奔解放區?被問的人啞口無言,因為實在沒有答案。」1980年,海峽兩岸允許自由來往,內戰期間逃出去的人回鄉探親,再次遭到親人質問「你當年為什麼投奔國統區?這一問,只有一把鼻涕一把淚,也沒有答案。」

人往往就是這樣,憑一時的興趣好惡,親疏遠近,方便困難,甚至是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就那樣陰差陽錯的選擇了,但每一步的選擇都影響著下一步的選擇,有句話叫做「能懲罰世人的,只有因果律。」

其實,那時候的青年,不管是北上延安還是西去重慶,都對,都是為了抗日,都是為了救國。不幸的是,後來有了內戰,更不幸的是,內戰後又有了政治運動。「留在大陸上受盡政治運動煎熬的那些同學,頗有人恨自己走錯一步,然而那一中和六中的進步青年,後來也多是傷心人。」

李守瀛後來被共軍俘虜,站在臺灣角度看,他是降將,所以王鼎鈞在臺灣作為降將的學生,常被人多看兩眼。為此,鼎公說:「平心而論,我當初入讀二十二中,並沒有錯;像我這樣的人,中共要計較階級成分,他也沒有錯;臺灣操危慮深,處處防患於未然,更沒有錯。推而廣之,中國人的這一場大悲劇,竟以誰都沒錯釀成,真是詭異極了。」

4、軍訓與家教

抗戰時期的流亡學校,條件自然艱苦,當地百姓都說這「流亡學校簡直就是難民營,不像話。」入校後要軍訓,處處跟家教作對:家教要求不可瞪眼看長輩,軍訓要你直視教官,還不準眨眼;跟長輩說話,家教要你走過去,輕言慢語,軍訓要你在六步之外就大喊報告,像吵架;舉手投足時,家教要你穩重而從容,軍訓要你直來直去,伸手接物像賭氣。

最要命的是體罰,有男生哭訴,日本人也沒這麼打過我。教官主張服從,叫你幹嘛你就幹嘛,思考是多餘的,他伸出手指說,這是幾根?學生答五根,他說我說這是四根,現在告訴我是幾根,學生答四根,教官滿意,說「這就是救國的秘方,絕對服從,無理服從,黑暗服從。」

「那時的軍國教育、集體主義教育在我們身上成功了。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人不是機器上的螺絲釘,人是交響樂團的團員。團員一定服從指導,但他離開樂團仍是音樂家。而螺絲釘,若從機器上脫落,就成了垃圾。人在群眾中容易迷失自己,產生幻覺。所以母親說,人多的地方不要去。」

楊國華攝

5、我偷偷地聽,受益不少

戰事吃緊,學校西遷,路上有女生失戀,江上夜航船,江師母低低說:「你的生命不是只有十七歲,也許有七十歲,現在只是為將來做準備,現在天大的事,將來回頭一看,都是小事。想想你的未來,想想你的父母,你要頂天立地站起來,站給辜負你的打擊你的那個人看。流亡學生的機會不多,首先弄清楚你要的是什麼?是愛情嗎?得到了愛情以後呢?是結婚嗎?再以後呢?生兒養女嗎?」

任何一個失意的年輕人都應該聽到這晚的談話:「一個流亡學生最重要的是讀書,是追求知識,造就自己,這是主要目的,其他是次要目的,不要教次要目的妨礙了主要目的。你經過南陽,如果去遊覽了諸葛廬,很好,如果沒有去,也沒什麼,因為那不是你的主要目的。人在失去了什麼東西的時候,總覺得那個東西應該屬於他,總是不甘心,這是人的迷惑,其實,既然失去了,就是應該失去,世上自然另有屬於你的一份,只有知識應該屬於學生,希望該應該屬於青年,不能失去,不該失去。」

鼎公說:「江師母很會勸說別人,我偷偷地聽,受益不少。」

6、女生中的榜樣

學校西遷至漢陰,老校長李守瀛,對漢陰父老許諾,你們的子弟也可以進來讀書,最後教育部卻食言了,說漢陰不是淪陷區,當地人入學必須自己負擔學費。「漢陰青年缺少讀書的機會,而我們糟蹋機會。漢陰一年,學生的成績都退步了,不過仍有少數同學以宗教徒那樣的熱誠和執著潛心向學,管他青年從軍,日本投降,管他拉肚子,打擺子,管他浩浩蕩蕩的學潮,甜甜蜜蜜的戀愛,以及後來的男生去延安,女生嫁軍官,他們不識不知,念茲在茲,流亡三千裡,考卷一百分,書中自有黃金屋,捧起書本忘了冷,書中自有千鍾粟,打開筆記本忘了餓。」

鼎公回憶說:「若要在我們二分校選一位苦學的模範,我認為日照縣來的女生丁青潤應推第一。她的母親帶著她和她的兩個弟弟,到廣西桂林尋找她們的父親,不幸趕上黔桂大撤退。這是抗戰史上最悲慘的一次撤退……一路上多少人凍死、病死、被土匪打死、從火車上掉下來摔死……就這樣,丁青潤在貴州境內失去了她的父母。這年丁青潤的小弟弟十一歲,大弟弟十二歲,她自己可能十七歲。她在同鄉指引下回到陝西,進了二十二中,一面讀書一面教弟弟念書,她的成績全校第一。她夜間為弟弟洗衣服,補衣服,改作業,她的成績仍然全校第一。有一次,兩個弟弟都病了,她白天上課,夜晚護理,常常徹夜不眠,到學期終了,她的總平均分數仍然最高。後來她們姊弟三人全受完大學教育,這是一個奇女子。」

7、男生中的榜樣

論男生,像來自山東煙臺的陳嘉樞,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鼎公說:「他創下的奇蹟是,初中畢業已經把高中的立體幾何和三角自修完畢。平時除了上課,我們看不見他,他總是向廚房支領了他應得的一個饅頭,到山上林間躲起來用功。夜晚,隔著窗子,總可以看見他那盞紅豆似的燈火最後熄滅,甚至徹夜並不熄滅。

他創下的另一個奇蹟是,在一個暑假之內,自修讀完了五經(詩經、尚書、禮記、春秋、易經)中的四經(易經除外)。他每天到十八裡以外的山村去見一位老先生,提出他弄不懂的地方。據說這位老先生一度曾經是於右老的業師,想必飽學,有個年輕人從東海之濱前來請益,他也視為奇緣。

據我耳目所及,二分校的劉宗元、宋釗、尹相墉、申淑貞、王學美、陳培業、司志國,也都在漢陰打下結實的基礎,後來成為各行各業的專才。從此以後,我常告訴人家,沒有好的家世不要緊,只要有好的學校;沒有好的學校不要緊,只要有好的老師;沒有好的老師不要緊,只要有上進的志氣。

7、山後練鞭

人家都這樣認真讀書,那當年的鼎公又是怎樣讀書呢?

學校後山有一片竹林,他鑽進去大聲念,不但念國文,念英語,連數學、物理也大聲念。「用絕望的聲音念,用無可奈何的聲音念,念到口乾舌苦。」不是他喜歡念,生活裡到處都是「喜歡做、但是不應該做的事」和「不喜歡做,但是應該做的事情」,站在不喜歡的一邊,時間久了,也就習慣成自然了。「後來就念得圓溜,泛出一絲甜味,念到頭腦清涼,念出意義,再念出樂趣。」

沒有人關心他在幹什麼,他也不邀請任何人做伴,讀書就像存錢,最好悄悄地幹。鼎公說:「學生總要讀書,總要把書讀進去才活得實在,總要書讀得好才活得有精神,書中自有興奮劑,書中自有忘憂草。」一天,暴雨突至,未帶雨衣,無處藏身,也來不及回宿舍,索性把衣服全脫了,伸展四肢,仰天而躺,任憑雨水衝刷,「此身若不化為流液,就還我一個大丈夫。」

鼎公的這段自述,引我感慨,回想初三那年補習,有幾個月的學習,我也是這樣的瘋狂而忘我。中午別人午休,我找個沒人的地方,狠狠的讀,讀著讀著就像老僧入定一樣,口中在讀,心無掛礙,只是機械般的讀下去,似乎只有自己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一邊讀一邊把所讀的內容變成問題,自問自答,有時候突然停頓下來,環顧四周,就自己一個人,心中莫名騰起一股豪情與興奮,感覺自己正悄悄地籌謀一件將來可能會驚天動地的大事。

山後練鞭者,苦心孤詣中徐圖奮起,人有時候要對自己狠一點。

9、日本投降

1945年8月6日,美國投遞第一顆原子彈,轟炸了日本廣島,七萬人當場死亡,8月9日,第二顆原子彈投在日本長崎,也是在同一天,蘇聯對日宣戰,出兵中國東北和朝鮮北部,8月10日,日本公開求降。舉國歡慶,然而「一夕的興奮,衝不開日後四合的陰霾。」

日本雖然投降了,但蘇聯在東北的攻勢並未停止,連非軍事區都被蘇聯佔領了,接收了不可計數的物資,拆走了大量的工業機械,而且軍紀敗壞,強姦搶劫。另外,共軍總司令朱德調兵遣將,一方面阻擋國軍北上接收日佔區,另一方面在華北各地接受日軍投降,而與此同時,蔣介石命令共軍原地待命,嚴令日軍只能向國軍投降,也調兵遣將向日佔區挺近。鼎公家鄉轉瞬之間成為「解放區」,王家是沒落地主,屬於共軍消滅的對象,父親託人捎信,再三叮嚀,千萬不要回家。

當時,國民黨的很多做法不盡人意,加上或多或少的受中共宣傳的影響,學生漸漸鬧起學潮。鼎公因替同學出頭而得罪校方,後離開學校,轉身當兵去了,當然他選擇的是國軍,只是,未曾料到,這一步仍是下一步流亡的序曲。

文/楊國華

楊國華簡介

2015年創辦國崋書院;山西萬榮人,現居呂梁,獨立學者,在野教師,專注於中小學閱讀及家風研究。

書院要求,年讀近50本書。在這裡,品茶聞香,讀好書,觀佳影,獨立思考學者深度;走四方,識高人,多元思維環球視野;看畫展,賞樂事,陶冶情操坦蕩胸懷;誦詩詞,默雅文,腹有詩書出口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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