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洪流奔湧著向前,5G概念、GDP、人工智慧......
我們關心澳大利亞的山火對全球氣候造成負面的加劇、關心不同國度的疫情進展、關心美國大選會對全球局勢帶來的影響。
我們關心每一個群體、每一寸角落、每一個被新提出的宏大願景。
但是很少人會主動去關心發生在某一個家庭的動蕩,這些動蕩甚至驚動不了一公裡外的任何人。
這個「家」的成員來了又走,換了又換,在多數人眼中這種具體而微的變化,不過是稀鬆平常到難以搬上檯面明說的家醜。
似乎很少有人想過,在一片貧瘠的、愛的荒漠裡面,能夠開出什麼樣的花朵。
也很少人想過,當無數個不幸的家庭瑣碎疊加在一起,是否依然不值一提?
童年、婚姻、愛、血緣......
對一個13歲的孩子來說,這些詞彙遙遠而抽象,但是留下的創傷卻真切地難以被日復一日的庸常生活撫平。
教科書裡從來不會教我們如何去接納一個新的「媽媽」。
今天的顯微故事有點特別,講述的是一個男孩成長曆程中的某一段時光:
這段日子裡,母親的缺席、父親的冷漠、「後媽」人選的變動,每一件小事,對於世界觀尚未豐滿的兩個少年而言都是天大的事情。
以下是關於他的真實故事:
文 | 李海草
編輯 | 李思思
1
父親和劉谷分手了,沒出一個月他便開始找新的對象。
他專門拍了一張全身照,讓婚姻介紹所拿給各種各樣的人看。紅色的長袖T恤、黑色西褲和皮鞋,雙手插兜,挺著大肚子,眯著眼睛的笑容,看起來非常符合他小老闆的身份。
當時父親35歲。照片上的他,看起來對新生活充滿期待。
同一時間,父親的門店也在招新營業員。劉谷走後,門店只剩下他一人。
父親發的門店招聘廣告裡寫,他的吊頂店需要20名營業員,但最終他只留下了四位。
某個周六中午,我去給父親送午飯時見到了這四個人。她們圍在玻璃桌旁,嘰嘰喳喳地聊著天,父親則在一旁的辦公桌,低頭按著計算器算營業額。
其中三位應該已經做了媽媽,從她們看我的眼神裡,我捕捉到一種媽媽看孩子的神態。我母親以前也是這樣望著我的。
另外一位看起來很年輕,像個高中生。她穿著牛仔褲和白板鞋,以及一件淺色的T恤,腦後的馬尾翹得高高的,額前的斜劉海梳得齊整,並沒有因為天氣炎熱而被汗水擰在一起。
她衝我笑著打招呼,我有些羞澀。她問一句,我答一句:「我吃了」、「13歲了,讀初一」、「XXX中學」。
父親很快吃完了飯。當我收拾好飯盒準備走時,他神秘地塞給我一百塊錢,還叮囑我說:「晚上多做一個人的飯」。
我和弟弟燉了排骨、炒了雞腿和回鍋肉,還去市場裡買了一隻口水雞。
敲門聲響起,我打開,門口站著父親和那位年輕的營業員,手裡還提著行李。
我和弟弟互看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在我們發愣的時候,她發出了「哇」地一聲,直撲向桌子,說道:「你們兩兄弟也太厲害了吧!」
我和弟弟馬上臉紅了,尷尬地笑著。父親對我們一向嚴肅,也幾乎從未誇過我們。
吃飯的時候,她嘴就沒有停過,不是在吃菜就是在說話,問我們菜的做法、學校裡的生活等等。
她說她叫葉爽,今年剛19歲。高考成績不好,也不想復讀,就從家裡跑出來打工。
飯後,我和弟弟正要收拾碗筷,葉爽站起來直接把碗筷接了過去,「你們去寫作業,家務活我來」。
我有些茫然,看了看在一旁躺著看電視的父親。買菜、做飯、洗碗一直是我和弟弟的活兒,沒父親的許可我們可不敢走開。
他揮了揮手,我和弟弟這才如釋重負地回到自己房間。
臨睡前,弟弟壓著嗓悄悄說:「我覺得她比劉谷強多了,對我們好,長得也好看。」
弟弟今年11歲,小學六年級,對很多事情他都憑直觀感受下判斷。
雖然我對葉爽的第一印象也不錯,但那天晚上,我並沒有接弟弟的話。
2
我和弟弟是非常討厭劉谷的。
她只想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一個母親,從未真正上過心。
劉谷常不分時間場合地、毫無保留地表現出對我們的厭惡。她總是冷嘲熱諷,說一些帶有侮辱性的話。
無論我和弟弟晚上到底有多少作業,買菜做飯洗碗都是我倆的事,劉谷從不幫忙。大部分時候,她都清閒地坐一旁看電視,偶爾盯著我們的家務做完了沒。
這讓我覺得很恐怖。她盯我的樣子像極了一個攝像頭,冷漠地記錄下我寫作業、看書、做家務的模樣。
然後她會把眼睛「錄」下來的東西,經過「剪輯」告訴給父親。以至於父親常常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問:「劉谷為什麼總是在我面前說你的壞話呢?」
我被問得說不出話來,只在心裡默默罵道:「我他媽哪知道」。
父親從不和我們說他感情上的事,無論是當時出軌找上劉谷、和我母親離婚,還是突然把葉爽帶回家,他都沒有過任何說法。
哪怕這些決定對我和弟弟的生活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3
那天晚上,葉爽留在了我家。
此後每天一早,她和父親一起去門店上班,晚上回來就和父親躲進屋裡。他們熱戀了,走到哪裡都甜蜜地挽著手。
開家長會的日子到了。父親覺得這是讓葉爽和兒子加深感情的機會,就推脫自己很忙,讓葉爽去開家長會。
葉爽有些尷尬,但還是點頭同意。我想了想問道:「如果老師問她是誰,我怎麼說?」
父親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就說是你媽啊,怕啥?」
葉爽面紅耳赤,捶了一下父親,父親則笑嘻嘻地看著埋頭吃飯的我和弟弟。
此前我對葉爽的好感只來源於她分擔了我的家務,自從她去幫我開了她給我開完家長會後,我對她的好感便有了質的變化,因為我已經在心裡考慮怎麼接受她了。
我的數學和英語成績極差,每次考試都不及格,兩科老師幾乎天天罵我,動不動就說要請家長,因此我很害怕這次家長會。
但葉爽從學校回來後對父親隻字未提我數學成績和英語成績的事,反倒誇讚我說:「你的文科成績很棒。」
父親嘟囔了一句:「文科好有什麼用,理科和英語好才有用。」不過他心不在此,看葉爽對家長會之行滿意他就放心了。
葉爽則把我叫到一邊,悄悄說:「你數學老師和英語老師一直在批評你,說你成績太差了,我沒和你爸爸說,但你要努力學習知道嗎?」
她替我隱瞞了真相我很開心:「我會好好學習的。」她捏了一下我的臉:「看你這賊兮兮的樣子。」
我想了想問她:「老師問你是我的誰了嗎?」
她說:「我說是你阿姨,我才不像你爸那樣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期待。
如果葉爽最終會和父親結婚,我心裡是願意接受她的,她雖然無法在我心裡成為母親的角色,但我們會相處得很愉快。
就像某些電視劇裡演的重組家庭那樣,不用稱呼她為媽媽,我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我尊重她和父親的生活,她也給我留有一定的內心空間。
4
葉爽開始和父親外出約會,下班後他們挽著手去逛街、吃飯、看電影,但從不提前跟我們打招呼。
有好幾次我和弟弟做好飯菜等到涼透了,他們才提著購買的大包小包回來,說一聲我們吃過了便跑到房間關上了門。
每當這時,我心裡就會升起一股厭惡。
父親從不給我零花錢,一年也沒有買衣服和鞋子,但葉爽卻經常收到父親的禮物。
歡呼雀躍拆大包小包父親買的禮物,不再幫我做家務,也好久都不再正眼瞧我。我不確定哪個更讓我氣憤。
但我隱約覺得,葉爽也變得和父親一樣,我和弟弟即使不用在乎也沒關係。
因為我沒有吃飯的錢,每天中午放學都得回家自己做,怕遲到,往返都是飛跑著的。
周二中午我衝回家準備做飯時葉爽穿著睡衣衣冠不整地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她打著哈欠說自己早飯都沒吃,叫我給她也做一份。
我皺了皺眉問她怎麼沒去上班,她喝了口水說自己休息。
我煮了面,她吃了兩筷子停了下來,突然問我:「劉谷為什麼走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沒有回答。
她又問我:「你喜歡她嗎?」
我堅定地搖搖頭:「不喜歡。」
父親和劉谷攪到一起的時候,他還沒有和母親離婚。
那時他告別開小賣部的營生打算去建材市場租門面做吊頂生意,門面還沒裝修好他便開始招營業員。
劉谷是為數不多應聘者中的一個,她剛從職高學校畢業,滿世界找工作,她被父親構建的事業藍圖所吸引,毅然加入了進來。
小賣部母親在看著,有一天她發現,父親已經好幾天沒有回來過了。她想著再忙也不至於這麼久不回家。
有天晚上,她關了小賣部去門市裡找父親,看到了和他躺在一起的劉谷,在一張鋪在地上的簡易床上,周圍全是鋼筋油漆石灰等裝修材料。
隨後是數不盡的爭吵和摔東西,相互指責和咒罵充斥著無數個夜晚。
事情無法再挽回,母親以淚洗面,傷心之餘用剪刀剪破了父親所有還留在家裡的衣服。
其中一件西服我見過,碗口大的洞,在衣服的後背中央,像一顆破碎無法再重合的心。
至此,我對劉谷充滿了無盡的怨恨,她就是破壞我父母感情的小三。
葉爽定定地看著我,眼神裡有心疼有憤怒還有些飄忽不定,她極力想擺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
但我很確信,她無法懂我內心的感受。
然後她又問了我第一個問題:「劉谷為什麼走了?」
我有些沒好氣地說:「我不知道,你去問我爸。」
葉爽沒有問父親,她問了弟弟,弟弟告訴了她:「是我把她趕走的。」
那天天氣非常炎熱,弟弟想吃一隻雪糕,劉谷不願意:「吃什麼吃,你那麼小個人不用吃雪糕。」
弟弟說:「以前我媽媽每天都會給我吃一隻雪糕。」
劉谷輕蔑地笑到:「那你去找你媽去啊。」
慍色漸漸爬上了弟弟的臉龐,他瞪著他,憋了半天,用半吼叫的聲音說到:「你才應該找你媽去,你又不是我媽,為什麼跑到我家來,你應該走,我們家不歡迎你。」
劉谷氣得發抖,瞪著弟弟,眼睛慢慢流出了淚水,嘴巴張張合合好幾次,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第二天天沒亮,劉谷便收拾東西走了。
葉爽摸了摸弟弟的腦袋:「你以後每天想吃多少根雪糕我都讓你吃。」
弟弟問道:「你以後就是我們的媽媽了嗎?」
葉爽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到時候再說。」
睡覺時弟弟和我說:「我覺得葉爽人挺好的。」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想起了母親。
關於母親,父親禁止我們討論,離婚後我和弟弟都被判給了父親,母親獨身一人去往一個未知的城市打工,和我們斷了聯繫。
父親對我們說:「她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了,她已經不是你們的媽媽,我們要向前看,開啟新的生活。」
5
葉爽開始帶著我和弟弟到處去玩,去三峽廣場逛街,買衣服,去磁器口吃小吃,騎單車,還給我們講各種笑話。
這種簡單的活動,自從父母離婚後便再沒有過了。
路邊的攤販向我們打招呼:「兩個小弟娃,和姐姐出來玩啊。」弟弟解釋到:「不是姐姐,是媽媽。」
葉爽的表情極度不自然。我想起了前幾天在廁所垃圾桶看到的一隻驗孕棒,我當時不明白上面的兩道槓是什麼意思,但聯想到父親和葉爽相較以前少了許多的歡笑,我猜測哪裡肯定出了問題。
走出離攤販幾十米遠後,葉爽問我和弟弟:「你們覺得媽媽好當嗎?」
我和弟弟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我腦海裡同時出現了母親和劉谷的形象,但都很模糊。
她很快又訕笑了一下:「你們怎麼會懂呢?」
秋天來後沒多久,父親和葉爽發生了一次爭吵,爭吵以一次摔門開始和一次關門結束。
葉爽想吃什麼東西,拉著父親出門買,父親不情願,但還是半推半就跟著出去了。
沒過幾分鐘,父親開門進來了,關門的時候用力一推,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他滿臉是慍怒的深紅,嘴裡還輕輕罵著什麼。
我心驚膽戰地等了半個多小時,葉爽才悄悄地開門進來,她走進房間,我沒有等到預期中的大吵大鬧,那一整晚都很安靜。
天越來越涼了,葉爽去門店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每周只去兩三天,到後來幾乎每天都在家裡休息,我中午放學回家做飯吃的時候還需要給她準備一份。
她嘴巴變得越來越挑剔,偶爾還會怪我做的飯不好吃。很多時候,沒吃幾口她便會衝到衛生間裡去乾嘔。
即使再愚鈍,我也明白髮生了什麼。
那段時間家裡非常安靜,晚上吃飯的時候鮮有人說話,大家一邊吧唧吧唧蠕動嘴巴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吃完飯洗完碗我和弟弟去寫作業(葉爽已經很久不再幫我們做家務了)。
父親和葉爽的房間裡關了燈,只有電視裡的光幽暗地閃爍著。十點半左右,他們的房間便會陷入沉寂。
天再冷一點的時候,父親出門上班穿上了毛衣,我早起上學裡面也穿上了秋褲,但葉爽還是像往常一樣躺在被子裡,偶爾爬起來上個廁所。
她的睡裙越來越寬大,頭髮因為久不打理也越發凌亂,精神也日漸萎靡。
弟弟說:「她肚子裡有個孩子,我不喜歡她了。」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還是想我們自己的媽媽。」
周六下午,我正在家裡寫作業。父親突然開門進來,他走到葉爽床邊對她說:「你爸爸來門市裡了,你趕緊穿上衣服跟我走。」
葉爽面無表情地起床梳洗打扮,她把頭髮梳成了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腦後的馬尾翹得高高的,斜劉海非常整齊地一根根擺在額前。
父親帶著她面無表情地出了門,這兩個面無表情的人從始至終沒有看一眼一臉呆滯的我和弟弟。
幾個小時後,葉爽回來收拾東西,她拿著包,挨個屋子找自己的東西,路過我面前時我問她:「你要走了嗎?」
她頭也不抬:「是的。」
弟弟又問她:「那你還會回來嗎?」
她停止了手裡的動作,但仍舊沒有抬頭,思考了一會兒說:「我跟你爸辭職了,不會再回來了。」
葉爽走了一個多月後,劉谷回來了,沒過多久,父親宣布,他將會和劉谷結婚,她會成為我們的媽媽。
次年夏天的一個周末,我正在家裡寫作業,屋外響起了那年流行的一首歌曲《香水有毒》,隨著聲音漸次變大,聽歌的人應是在一層一層往上走。
到了家門前,歌聲停住了,繼而響起了敲門聲。
我打開門,是葉爽,她比以前瘦了許多,手裡還提著一袋水果。
她身後跟著一個男生,她指了指他對我說:「我男朋友,沒什麼事,就是路過附近來看看你們兄弟倆。」
我哦了一聲,然後叫她隨便坐,再然後,我發現不知道和她說什麼了。
為了緩解尷尬,我低著頭寫作業,不再看她。
她在屋裡轉了轉,去了父親和劉谷的房間,在裡面待了幾分鐘,我給他們洗完的衣服剛晾在陽臺上,還在往下啪啪滴水。
或許覺得無趣,沒過兩分鐘她便走了,關門時她只簡短地說了句「我走了」。
此後,我再未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