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卡多是一個神秘的巴西少年。舞者、毒販、臥底,三個交纏的身份,給這個15歲少年尚未展開的人生,投下沉重的陰影。
「裡卡多是警察派到黑幫的臥底。」
「得了吧,裡約警局那麼腐敗,既想不到派臥底,也沒錢派臥底。你在寫小說嗎?」
裡卡多死後,關於他的死因,我和同事們討論過多次,但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的話。
2009年11月,公司派我到巴西的裡約熱內盧擔任一個項目的葡萄牙語翻譯。
飛機飛了27個小時,才到達裡約熱內盧機場,我坐上公司派來的車駛往公寓時,天已經黑了。
經過一座山時,在月光下,我看到海天之間的山形,像條圓潤的波浪曲線,半山上到處是星星點點的燈光,不禁感嘆「好美」。
司機解釋那邊是世界著名的貧民窟,裡約極度危險的地方,卻矗立在城市極美之處,讓人覺得這個城市充滿謎面。我還在國內時,裡約公司的同事就提醒過我,裡約治安極差,是巴西有名的罪惡之城。
到了公寓後,司機堅持要送我到電梯口。這個公寓的圍牆很高,並有三層帶鎖的大鐵門。穿過重重門禁,我發現連電梯也有兩層鐵門,同時有保安24小時值守。聽說我的二十多平米的公寓,一個月光物業費就約合人民幣兩千多,其中應該有很多錢,是花在安保上。
因位於不同時區,裡約的時差與國內相反,晝夜顛倒使我難以入眠。放下行李,我決定到公寓周圍逛一逛。
步行幾分鐘,我就到了熱鬧的主街道。一路上路燈明亮,照出了牆上的塗鴉,它們色彩濃烈、生動形象,人物不是大笑,便是狂怒,變形的人臉並不嚇人,反而喜感十足。
有個少年正在街頭跳舞,旁邊的半舊音響放出震耳欲聾的樂音,周圍站了一圈人。少年應該不到十五歲,身形瘦長,胳膊上卻有虯起的肌肉團,還有奇怪的文字紋身。他皮膚雖黑,但不是非裔,長著瓜子臉,五官立體,很像年輕時的費翔。少年跳舞時渾身如被電擊,動作驚人地快,不斷倒立旋轉。
「Bravo!」圍觀的人歡呼,我擠在一群拉美男孩中,也跟著用力鼓掌。
音樂結束,少年留意到我,衝過來,一把抱住了我,在我左右臉上各吻了一下。我的臉瞬間通紅,感受到巴西人的熱情。「Obrigado, irm.(葡萄牙語:謝謝你,姐姐。)」少年笑眯眯地對我說,身上有一種淡淡的酒精味。
以前在美國出差時,我經常遇到街頭藝人,路人會給他們留下少量零錢。我一開始也以為這個少年在賣藝,想給一點零錢,但觀察了一會,我確定他只是單純地在街邊玩樂。
少年告訴我,他的名字叫裡卡多,最喜歡跳舞和踢足球,每天晚上在這裡練舞,是為了參加一年後的街舞比賽。
告別裡卡多,我回到公寓,看門的保安大叔一臉驚訝,再三跟我說不能晚上一個人出門。我沒有放在心上,今晚我對裡約的印象好極了。
「裡卡多!裡卡多!」夜晚的街頭,一群人又圍著那個少年看他跳舞。
我們公司常常要加班,我下班一般在晚上11點。裡卡多跳舞的那條路,是我回家的必經之路,我幾乎天天看到他。
每次我都會圍觀一會兒,給他鼓掌,有時候還給他買一瓶飲料。裡卡多對我很友善,老遠看到我,就露出白皙整齊的牙,笑著對我揮手,跟我聊天。那時我的葡萄牙語還不是特別好,裡卡多說的很多俚語我聽不懂,他耐心地跟我解釋,等到我終於明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就開心得跳一段舞。
後來,我又認識了裡卡多的兩個雙胞胎弟弟,約瑟和盧卡斯。裡卡多15歲,兩個雙胞胎12歲,他們跟著裡卡多學街舞。只要有時間,他們兄弟三人都會在街邊練舞,從晚上11點開始,一直跳到凌晨3點多,有幾個晚上還跳了通宵。我回到家裡,還能聽到樓下的音樂在喧譁。
一天晚上,我正準備回家,一個黑壯的男人拉住了我,不由分說地把一個小塑膠袋塞進我手裡,並伸手向我要錢。
我一下想起了同事的告誡,巴西人晚上過了9點都不肯出門,這時街上會有性工作者拿著自己暴露的照片當街拉客,還有毒販光明正大地向路人兜售毒品。
我懷疑塑料包裡是劣質毒品。那個男人長得膀大腰圓,渾身都是紋身。我想說不要,又怕他打我,如果硬著頭皮買下,就得拿出錢包。包裡有幾百塊現金,男人看到會搶走嗎?
正猶豫著,一隻手奪過我手裡的塑膠袋,狠狠扔回給那個男人。我抬頭看見裡卡多漲紅了臉,大聲對那個比他高一個頭的男人吼著什麼,語速極快,我只聽懂了「朋友」這個詞,大概在說我是他的朋友。
黑壯男人也氣勢洶洶地回復,用一隻手揪住了裡卡多胸前的衣服。我心裡發慌,擔心裡卡多激怒了男人,也害怕連累了他。幸好吵了一會兒,男人用食指在裡卡多的額頭狠狠點了幾下,就走開了。
裡卡多笑著安慰我,說不用怕,他們不會再騷擾我了。我感激地看著裡卡多,他的臉雖然還稚氣未脫,但已經是個勇敢的男人。
原來,我覺得巴西是移民國家,可以容納不同文化和人種的社會,一定是寬容而理性的。但來了後,我才意識這裡的等級嚴格,窮人和富人去不同的學校、醫院,甚至教堂,就連大自然饋贈的海灘,也分為富人海灘和窮人海灘。富人認為窮人是社會的毒瘤、社會問題的根源,歧視蔓延在不同階級之間。
有一天,保安把我攔住了,他猶豫再三,終於告訴我,那群跳街舞的少年是毒販,是住在貧民窟裡的人,「他們毒癮犯了的時候,會因為100雷瑞爾(巴西貨幣,相當於130塊人民幣)就打爆你的腦袋」。
保安的話明顯帶著歧視,我聽了很生氣。我不相信一個毒販會那樣溫柔地叫我姐姐,何況他還會跳那麼好看的街舞,也保護了我。
我決定請裡卡多和他的弟弟來我的公寓吃飯。聽到這個消息,裡卡多高興得吹著口哨轉了個圈:「好的好的,我最喜歡中國菜了。」
周六這天,我做了幾道拿手菜。晚上8點,裡卡多帶著兩個弟弟準時到了樓下,我知道保安不會讓他們進來,特意下樓去接。保安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假裝沒看見。
三個少年沒穿平時的花T恤和牛仔短褲,而是穿著白襯衫和長褲,還給我帶了巴西特產甘蔗酒。吃飯的時候,裡卡多告訴我他很喜歡中國,想要學好中文,將來到中國賺大錢,天天都能吃到美味的中國菜。
我說:「你要是想學中文,我可以免費當你的老師,送你學中文的資料和MP4。」裡卡多聽了,馬上開心地在屋子裡跳起舞。
按照他們兄弟三人的年齡,應該都在讀中學。我問起他們的學習情況,沒想到他們全搖頭,說沒有上過學。我驚訝地問,不上學,那每天在做什麼?
裡卡多聳聳肩,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們這個年紀沒有讀書,想必跟家境有關。一想到他們的未來,我心裡默默嘆氣,感到心疼。
請客之後,我更覺得同事和保安是危言聳聽,把偶然事件當成了尋常事件,真正的不法分子能有多少?沒想到,我這種想法很快就被推翻。
那次,我躺在「卡帕卡巴納」海灘上曬太陽,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天黑透了,海灘上沒什麼人。三個陌生人突然出現,用刀對著我的臉。他們以為我是國外的遊客不懂葡語,用蹩腳的英語讓我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
我想起保安說毒癮犯了的人,會因為100雷瑞爾打破我的腦袋,趕緊把身上所有現金都拿了出來,三個搶劫的歹徒才離開。原來,同事說這個海灘屬於窮人常來的海灘,常會有吸毒分子出沒,很危險,的確不是假話。
後來,一個好友來裡約旅遊,聽說不能露富,遊覽時他沒有背包,只帶了照相機。走到中央車站的時候,突然有人一把奪過他的相機就跑,好友跟著後面追,我也跟著追。小偷還有同夥,同夥伸腿把好友絆倒,相機自然追不回來了。
我和好友去警局報案,警察竟然責怪我們:「你們不知道裡約治安多亂嗎,還拿著貴重的照相機到處跑。」經過這兩件被搶劫的事,我再也不敢深夜出門吃夜宵。
一天晚上下班,我又遇到裡卡多在街頭跳舞,本想打個招呼就回家,裡卡多老遠就對我招手,等我走近,他笑眯眯地告訴我,他媽媽想請我去他們家吃頓巴西家常菜,我點頭答應了。
回到家裡,我馬上後悔。保安說過,裡卡多的家在貧民窟,所有的同事都跟我說,貧民窟不但非常骯髒,還是毒販和黑幫分子的聚集地,連警察也不敢隨意進入。
據說裡約的黑幫在貧民窟裡是規則的制定者,在那裡,所有不法的生意都成了正常業務,包括經營毒品、軍火、色情業。商店營業時間、學校上下課時間,都由黑幫來決定。
我答應去裡卡多家裡吃飯,會不會有危險?一瞬間我的頭腦裡充滿了「綁架」「謀殺」等可怕的字眼。我趕緊搖頭,想把這些想法甩掉。
周末的下午,裡卡多如約在樓下等我。此時我有些不安,但既然已經答應了去他家吃飯,反悔會引起不愉快,我只得硬著頭皮跟他走。
我們轉了一次公交車,又坐了一程計程車,還沒到貧民窟,司機便再也不肯往前開,我趕緊搶著付了車費。下了車,我們步行往山上走。
貧民窟果然凌亂不堪,但不算骯髒,只是每一家的房子造型都不一樣,到處畫滿誇張的塗鴉,色彩多是大紅大綠大藍。路上遇到的人都稀奇地看我,竊竊私語。
走了半個小時,才到裡卡多的家。原來不止約瑟和盧卡斯,裡卡多還有很多弟弟妹妹,有的還在吃奶。他家裡不大,收拾得很乾淨,但沒有吃飯的餐桌和椅子,只弄來一張大大的舊門板當桌子,旁邊擺著像從快餐店拿來的塑料凳。
裡卡多絲毫沒為家裡的貧窮害羞,他興高採烈地跟家人介紹我。他們準備了很多菜。裡卡多的家人都很熱情,拉著我問長問短,正熱鬧地吃飯聊天,從外面走進一個人,大家突然都臉色凝重,一句話不說了,氣氛變得壓抑。
那是個中年男人,眼神陰沉,讓人害怕。裡卡多跟著他出了門,過了一會才獨自回來。
裡卡多告訴我,貧民窟裡的一切都由裡面的幫派把持,他們不喜歡外人進入貧民窟,儘管我來吃飯的事,他已經報備給管轄這條街區的人,但他們還是不放心,特地派人過來看看我是不是政府的眼線。
大概是我臉上驚慌的表情讓裡卡多擔心了,他說完這些又在我耳邊輕輕說:「姐姐你放心,我不是壞人,其實我是警察的臥底,任務是監督幫派分子的活動,政府想要抓住所有的毒販,我能給他們情報。這個事我只告訴你。」
我不敢相信裡卡多是警察的臥底,他只是個才十五歲的孩子。
回家後,我常常在晚上望著遠處半山的貧民窟,那裡燈火閃爍,宛若仙境。我卻知道裡面泛濫著暴力。美輪美奐,卻讓人不敢親近。
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到了2010年2月,公司裡的同事都激動不已。
每年的2月下旬,全球著名的巴西狂歡節,就在裡約熱內盧舉行,到時候大家會化妝成各種造型走上街頭。
為了保證裡約的市容,政府趕走了街頭流浪漢,同時也提醒市民注意安全,每年這個時候,都是政府和黑幫矛盾爆發的高峰期。
一天,我和平時一樣搭公交車上班,坐在座位上昏昏欲睡。沒開多久,公交車突然停了,車上一陣喧譁。我睜開眼睛,看見一群蒙著面、拿著槍的人站在車裡,那些人拿的槍體型龐大,應該是衝鋒鎗,殺傷力驚人。
他們大喊著,把乘客都趕到車尾。我一下清醒了,剛剛站起身,一個蒙面人就用槍口抵住了我的背部。第一次感受到槍口的冰冷,堅硬,我兩腿發軟,幾乎虛脫。
歹徒們一個接一個人搜身,錢包項鍊、手鐲耳環,凡是值錢的財物一概不放過。恐怖的是,他們還抓住了一個鑲金牙的乘客,用鉗子一顆顆把他的金牙拔了下來,那個乘客發出了野獸般的哀嚎。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不停問自己:我會死在裡約嗎?這時,我突然看到一個歹徒的眼睛,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他是裡卡多。
雖然他蒙著面,穿的衣服也和平時不一樣,但他的眼睛是淡灰色,很特別,他顯然也認出了我,因此左顧右盼,假裝不認識我。
裡卡多跳街舞的活潑身影,他叫我姐姐時親熱的語氣,他說要學中文時認真的表情,和他此刻持槍的兇狠模樣形成對比,我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幸運的是,歹徒們搶走了財物就立刻逃走,沒人死亡。我身上也沒有貴重物品,除了用了多年的舊手機,就是幾十塊雷瑞爾的現金,損失不大。
但我渾身冰冷,心中非常矛盾:如果裡卡多是黑幫分子,那我就是曾經處在巨大的危險中卻不自知,又或者他真是臥底的警察,不得不做壞事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
從那天起,我成了驚弓之鳥,比其他的同事還要小心,晚上9點鐘後再也不敢出門,平時只敢穿T恤、短褲配人字拖,出去不帶包,如果零碎東西多,就拿黑色的垃圾袋裝,也不帶太多現金,以防被搶。
狂歡節過去了,裡約安靜了很多,連樓下常徹夜營業的舞廳都休息了幾天。我再也沒有見到裡卡多在街頭跳舞。
2010年4月的一天,一大早我就被吵醒,樓下「劈裡啪啦」像是在放鞭炮。我打開窗戶向樓下張望,看見了一大群警察,頓時明白剛才的聲音是槍聲。
我特意看了當天的新聞,據說在我住的街區裡,黑幫分子為了爭奪販毒的地盤,發生了械鬥。
在那之後,裡約又發生了兩起可怕的入室搶劫滅門慘案,其中就有我認識的一個華裔家庭。他們一家四口來自浙江,在裡約已經住了二十多年,經營著一家中等超市。就在他們被害的前一個月,夫妻倆剛剛給孩子慶祝了生日,傳聞說就是他們辦的生日宴太過豪華,引起了不法分子的注意,才造成這件慘案。
6月,公司在裡約的項目結束,我即將返回中國,感覺鬆了一口氣。從嘉年華事件後,我就失去了裡卡多的消息,直到那天在街上遇到一個當初在街頭跟裡卡多一起跳舞的少年。
沒想到他告訴我,裡卡多在4月那場爭搶地盤的械鬥中被打死了,同時被打死的還有盧卡斯,他的雙胞胎弟弟。
少年說裡卡多之所以參與搶劫、販毒,是因為有親人被毒販殺害,裡約警察不管貧民窟的命案,為了報仇,也為了保護家人,他加入了一個黑幫,想要依靠幫派的力量,可惜沒多久就成了槍下亡魂。
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受複雜。從去年11月,我第一次看到裡卡多在街頭跳舞,到2010年4月裡卡多去世,只有短短5個月,相處的時候,他一直是陽光、帥氣的樣子,加入黑幫,也許他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在一個安定的環境裡順遂地成長,對裡約貧民窟的少年來說,只能是奢望,他甚至沒能活到參加他一直期待的街舞比賽。
回國前的晚上,我在整理行李時發現了一個國內寄來的包裹,不知何時收到的,被我遺忘在柜子的角落。我用刀劃開包裝盒,裡面原來是學中文的書和MP4。
我想起這是我答應送給裡卡多的禮物,當時他的眼睛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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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林雲
編輯 | 張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