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迪嗎?」
「不去,累。」
「那,按摩去嗎?」
「走!」
在剛剛過去的雙十一,不知道又有多少年輕人加購了保健品、筋膜槍或是按摩椅。在996的時間夾縫裡,購買一些自我療愈是一種關於消費的新常態;而「怕疼又怕死」,則是這一代年輕人最公開的秘密。
已經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朋友越來越頻繁地相約一起去推拿按摩。在本該徵戰舞池繼續蹦迪的年紀,當代青年不但報以「躺平」,還希望能有人在自己身上,好好地舒筋活血一下。
在大眾點評上搜索「推拿按摩」,僅僅在北京,就有17000多條相關內容;而被認為是城市生活必需的酒吧,相關內容也不過是43000多條。
雖然這兩者沒什麼聯繫,但或許也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人們依賴按摩的程度,只是略遜於酒精。
蘇西從初中開始,就在用媽媽在盲人推拿館辦的儲值卡。如果說內卷開始得越來越早,那麼頸椎曲度的生理變化也是如此。
在那些奮戰完中考又奮戰高考的艱苦歲月裡,她的肩頸落下了酸痛緊張的病根。從此以後,「找按摩師推拿按摩」成了一個常規操作。
北漂以後,她成了媒體工作者,頸椎腰椎問題是行業標配。辦公室裡的同事奇招迭出:電腦墊高、坐在健身球上,或者是站著辦公。在千奇百怪的姿勢裡,統一的是所有人都每天敲鍵盤敲到渾身僵直。
所以那些辦法都只能起到暫時緩解痛苦的效果。
站著辦公的同事年資稍長,家裡有按摩椅、按摩儀、膏藥,但是仍然對腰椎的疼痛避之不及。疼痛發作的時候,任何躺姿或是坐姿都不能令他感到舒適。
根據現代疼痛醫學的定義,持續一個月以上的疼痛即為慢性疼痛。疼是一種持續的卻又不被真正理解的感受。只有當疼痛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才能真正體會那種「坐立難安」或是「針扎火燒」。
「肩頸這兒一直不舒服,上次看醫生,說頸椎的生理曲度已經變直。」蘇西邊說邊照著鏡子裡自己的側身,試圖把頭、肩、腰擺到一個「正確」的姿勢,但無論怎麼做,都有些變扭。
大城市一次按摩往往在一兩百之間,如果要辦張卡,動輒也是大四位數的花銷。蘇西辦過,身邊的朋友也很少在這一項支出上儉省。
對於已經適應的人來說,每隔兩三周去按摩一次,是一種已經不需要改變的慣性。
「按摩有時候有用,有時候沒有,就算是心理安慰,我覺得也可以。」
她的按摩師第一次試圖搭話,問她,你是做什麼的,肩膀這麼硬?
「她完全可以對每個顧客都這麼說,」畢竟在北京CBD林立的寫字樓裡,規模龐大的年輕白領人均一副脆弱的身體骨骼。
長期伏案工作和久坐低頭是年輕人「一把老骨頭」的主要誘因,它如此普遍,卻又難以逃離。
2016年,國內一項對2000例頸椎病患者展開的調查顯示,青少年和上班族患頸椎病的人數陡增,30歲以下患者所佔的人數比例,比30歲到50歲的患者高出了22%。
劉亮的按摩館開了七八年,開在海澱知春路,這裡是學區,不像是CBD那樣熱鬧,客人總來自附近,而且成分非常簡單:附近大學的學生、大廠的員工、補習班的老師和學生。也因為如此,在他的客人裡,年輕的面孔佔到絕大多數。
大廠譬如騰訊或字節跳動,福利已經優厚到會提供推拿按摩服務,但也難以滿足員工們的需求。
他們還是會在下班後找到劉亮這裡,覺得他「夠專業」——這個「下班後」的時間常常是夜色已深,劉亮的按摩館也會開到深夜十一點。他也習慣了在這種時候,迎接一張張帶有倦色的臉。
「但沒想到現在會有這麼多學生。」補習班下了課的十幾歲的孩子,被家長牽引著來到這裡,讓給自家孩子「按一按」。有時候是肩頸,有時候是要求做一個眼部的放鬆。
「熬夜讀書本來也費眼睛,現在又是各種pad、手機、網課什麼的,這些小孩兒眼睛哪兒受得了。」他自己兩個孩子都在念書,看到這些小孩子,他心疼不已。
龍太陽是這裡的常客,她是電影工作者,要伏案寫劇本,要外拍扛攝像機,深夜沒有靈感的時候會灌自己大量的咖啡因和酒精。長此以往,身心各項指標都不健康。
「喜歡把身體交給別人的坦誠的感覺,如果想聊天,也可以聊天;不想聊天的話,可以直接裝睡。」
按摩的時候,睡和醒的界限很難區分。人在按摩師的手下,身心都不設防,對話也很容易變成無意識的喃喃自語,或是沉默的困意。
「看不見臉就讓我覺得很放鬆了,我們的工作平時需要和太多人、太多不同的臉打交道。按摩的時候,感覺可以把自己藏起來。」
對於精神壓力巨大的龍太陽來說,這是她難得的休憩時刻。
而在城市中心地帶的商圈寫字樓,高樓的夾縫裡已經不知不覺開起了一家又一家按摩推拿的小館。一般規模都不大,只需要兩三個人的身位就可以短暫地容納周邊社畜的疲憊。
芋圓常去的那家主打美容保養,但也有肩頸按摩。門口迎賓的女孩看起來年紀很輕,笑容羞澀,也只有中午忙起來的時候,她需要切換回按摩師的工作。
許多白領喜歡午休的時候來,他們工作了半天以後已經累得不行,稍微按壓一下,才能蓄積起重新回去打工的勇氣。
按摩師說,來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都有不同程度的酸痛問題。有些客人就在周邊的寫字樓裡常駐,但也遇到過出差的客人。
「這一類的客人出差之前,會先看好住處附近的推拿服務」。即使只有幾天的差旅,對於一些人來說,「按摩」都是一個需要考慮周全的生活必需品,和牙刷、錢包、身份證一樣,不可或缺。
芋圓有時候會帶朋友來,脫換衣服那幾秒鐘的尷尬很快會被私密空間的安靜與沉默覆蓋。極其偶爾地,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聊天的內容,也大多數關於彼此的肩頸、脊柱和那些漫長的慢性疼痛。
社交場域轉移到這裡時,所有人都感到舒緩放鬆。她們把臉埋在床板上的洞裡,好像要把人格也無限地埋下去。
按摩師的選擇是一門玄學,手勁的大小,講話的多寡和對於個人身體狀況的了解,都會成為一個顧客與按摩師之間緣分的判斷標準。
芋圓的做法是把自己的肩頸、雙腿和脊椎正骨分別交給了三個不同地方的按摩師手裡。她相信自己身體的每個部位需要的照顧都不盡相同,為此,她願意花更多時間奔赴不同的場所。
她分得很清楚:肩頸的酸痛可以在公司周邊迅速解決,緩解工作的疲憊;雙腿則需要在熟識的按摩師那裡獲得習慣的力度和節奏;正骨屬玄學,骨頭輕易不敢亂動,只去朋友推薦的最靠譜的有資質的師傅那裡。
坊間也確實一直流傳著一些老師傅的傳說,年輕人未必相信中醫,但是在疼痛發作時總是願意把自己託付給傳奇。
在大眾點評上,那些得到了安撫的顧客們會化身「自來水」,用語之誇張澎湃,讓人相信疼痛得到紓解的時刻,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劉亮從業以來的滿足感也往往來源於此。比起慢性的疼痛,有些情況緊急的客人找上門來時經常是痛苦難當的狀態(落枕、或是長期姿勢不當引發的劇烈疼痛),「有些脖子都轉不了」,但一通操作之後,他們對劉亮千恩萬謝。
「來這裡的客人都很有禮貌,不管情況好壞,一般都會特別禮貌地道謝。可能真的難受過的人,放鬆下來的時候才會真的開心。」
因為選址比較偏,劉亮的大部分客人都是回頭客。為了這種開心,他們願意來了又來、呼朋引伴一起來。
現在,誰還會對街邊那些無休止的「瑜伽健身」「美容保養」動心呢。那些需要自我要求、自我調適的方式放在現實生活裡,不啻於另一份要交的作業。
只有「推拿按摩」不一樣,它意味著放鬆、交付和什麼都不做。
這是否真的能讓人感到舒適?可能每個人的感受都不完全一樣,但是對於今時今日的我們來說,心安理得「什麼都不做」的一個小時已經顯得奢侈了。花錢購買這樣的一個小時,是年輕人關於心靈療愈最深層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