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們不被人記起,背影就像無數相同的葉子飄落,化為塵泥。
假如我們不駐足回望,前行就像所有相似的晝夜往復,迷霧又起。
時光一如夜裡呼嘯的北風,你聽得見熟悉的聲音,卻看不見熟悉的自己。
時光一如白天,人海的氣息,你感受得到遠近,卻分不清是醒著還是睡著。
那是我們遺忘了的時光,日斜天邊,或明或暗。
原來生如短睡,逝如長眠。
時光,這部瘋狂列車,誰也阻止不了它衝向終點,唯有留著的這張時光車票。
讓我們感受到時光永駐——珍藏時光。
我們兄弟姊妹幾個都是奶奶帶大的。
我是長子,按家裡老輩子的說法,叫「長子比父」,所以奶奶對我最為疼愛。
小時候,奶奶常給我講她過去的事。
曾祖父王鶴亭曾經是在裡的,就是義和拳,武術相當了得,年輕時在軍閥部隊當兵,因為與連長不和,失腳踢死了連長而逃到了保定府(當時河北的省城)打臨工。曾祖母家是保定府人,經營一家「思德堂」,就是一間不大的殯儀用品店,主營扎制銷售「紙人」(我猜大概當時還沒有流行花圈)。總之曾祖母的父親在某個場合看上曾祖父,曾祖父後來就成了倒插門女婿。
民國時期,新思想、新文化以使舊時的喪葬成為封建的象徵,加上那時軍閥混戰,民不聊生,活人尚艱,死人更沒有條件講究了。窮人家死了人常常就是一張草蓆卷了,野地裡一埋,而有錢人死了也不敢大辦喪事,怕被人綁票。生意很是艱難。
我沒見過曾祖父和曾祖母。聽奶奶說本來曾祖母本來要給奶奶裹腳的,曾祖父堅決不同意,曾祖父是練武的,據說當時最有力的說法是,「練武的不裹腳」。奶奶後來常給我說起,很是自豪。
奶奶家裡有六個孩子,奶奶是老大。四個男孩兒是「定」字輩,起名是「振國興邦」。奶奶叫王德華。大舅爺在東北,二舅爺在烏魯木齊,三舅爺在內蒙大楊樹農場,四舅爺在武漢,奶奶最小的妹妹在海南島。抗日戰爭從河北保定舉家逃難,後來因外太奶奶的家事調理不當,各自又奔赴五湖四海。也可能因為這個原因,我從沒有找到一張全家福照片,也可能是後來的頻繁運動,使得填寫社會關係引來無妄之災,照片銷毀了。
懂事後,只記得奶奶後來說,是1962年下放,身體不好,原單位按自動離職處理的。
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人來人去,有多少人記得呢?
今天是9月2日中元節,奶奶是1994年9月27日晚走的,一晃就快30年了。
我們是紅旗下的蛋,童年學校裡最熟悉的語言莫過於「毛主席萬歲!」
在那些仿佛儲存亂碼的記憶裡,爺爺幾乎沒有在我的記憶裡生活過,據說是因為歷史問題。而最值得懷念的是奶奶講不完的故事。《封神榜》、《西遊記》、《醒世恆言》、《儒林外傳》-----奶奶看的書就更多了。
奶奶已經是家屬,自己有很多藏書,父母說很多是封建禁書,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了,要不會挨批鬥。但奶奶講的故事,我就是愛聽。
奶奶又是一個非常講究的人。學校上學批《三字經》,回去問奶奶,奶奶就給我講手抄本的《三字經》、《弟子規》,平時的言行,又按此嚴格要求我和弟弟。穿著得體,是對別人的禮貌;語言熱情,是對別人的客氣;送衣送食,是對別人的體恤。
奶奶的河北方言普通話,我很久一直認為是最標準的普通話,和收音機裡的一樣。
在我幼小的心靈裡,奶奶簡直無所不能。
在美景如畫的伊犁,夏天買便宜的各種果蔬,和奶奶晾果乾、杏幹、西紅柿幹、蘿蔔乾、沙棗、酸梅,晾雪裡紅、萵筍,做各種各樣鹹菜、醬菜,盼著的春節到了,又有各種美味的加了紅糖的酸果湯。
奶奶會繡花、做鞋、裁衣服。那時我們家裡一臺「飛人牌」縫紉機,後來又換了臺「蝴蝶牌」縫紉機。鄰居們很是羨慕。奶奶用那臺縫紉機,為周邊找上門的公社維族社員,做了整整一個夏天衣服,9月1日開學時,用15元為我買了我人生第一雙皮鞋。
奶奶會做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麵食。漿水面、鹼切面、攪團、鍋貼、蔥油餅-----,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時代,即便大多是素食。有一年,曾買一隻哈薩克牧民打的野豬,炒得很鹹,用一隻超大號的缸裝著,吃了一年多。偶爾也會把我中午從小學門口的河裡,撈回來的小魚,裹上有鹽有味的麵漿,做成好吃的炸小魚兒。
奶奶會寫詩作賦,會打算盤,雖然是斷斷續續的高小文化,但我們的小學老師更有文化。學打土灶、火炕、火牆,拉著我走很遠很遠的路,去找維族老師傅(好像叫庫爾班江)學習打石灰窯,收石灰石,燒石灰窯。後來單位組織家屬建立「5·7」隊,奶奶有文化,成了全能負責人,又組織運輸隊,趕毛驢車,一個月工資最多拿過280元,比大學畢業的父母月60元高很多,但時間不長,身體就吃不消了。
1.68米高大的她,個性十分強,身體卻患有嚴重的胃病和氣管炎,嚴重時會吐血住院,我就會守在邊上,給她捶背、倒水、找藥。奶奶走前,迴光返照,認真地告訴我,她夢見太奶奶和大舅爺來接她了,我隱約明白最後的告別到了。晚餐,奶奶要吃餃子,我餵她一個,她就要堅持讓我吃一個。餐後,上了一個廁所就咽氣了。我瘋了似的找車,背她下樓,車上不停地為她做人工呼吸,但一切都已經無濟於事,奶奶走得那麼從容安詳。
我媽生我前一周,奶奶說,她夢見一匹白馬又蹦又跳,她死死抓住馬鬃,拉回了家----奶奶斷言說我一定是個男孩,而且一定會像馬一樣四處奔走。我媽生弟弟前兩天,奶奶說,她夢見別人吃西瓜,有紅又大,桌上好多西瓜子,奶奶要了很多,回家種在院裡------就斷言說一定是個男孩,而且會很像西瓜種在地裡一樣,不亂跑,讓人很舒心。我媽生我妹妹的前一個月,奶奶說,她夢見爬牆頭看見別人院裡開滿漂亮的大麗花,於是翻牆進去偷了一盆回來,緊張得不得了,醒了就斷言是女孩。於是,馬上就給妹妹起了「大利」的名字,奶奶說,「大利」與大麗諧音,今後會逢兇化吉。
昨天是弟弟生日,而我們三兄妹,都是秋天出生的,而奶奶則是秋天走的。
正如奶奶預言的一樣,如今我們兄妹生活的現狀真實呈現,讓人不由得懷疑人生如夢,真實不虛。
這一張張老照片,就是一張張時光車票。奶奶是上天派的神,讓我們如此幸運地享受著一路翻山越嶺、晝夜交替的生命旅程。
秋意漸濃,我們才知道,原來遠去的一切之所以如此清晰,是因為奶奶的愛從未離去,只是我們對愛的理解,在秋霧瀰漫時,才更加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