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中國內地導演在國外獲得大獎的消息，似乎總是存在著這樣一種冷嘲熱諷的聲音。
從早期的張藝謀憑藉《秋菊打官司》 《大紅燈籠高高掛》等作品，在國際A類電影節上屢獲大獎風光無限，卻被不少人說是在「醜化」中國，直到他千禧年之後上映的新片還能看到，而這樣的言論已經重複了近30年：
同樣的，還有憑藉《小武》 《三峽好人》等在國際電影節攬獲重磅獎項的賈樟柯，即使身為山西人的他一手推動了包括平遙國際電影節等家鄉的影視業的發展，曾入選了「感動山西的十大人物」，卻還是有不少人覺得他拍電影是在「討好」外國：
到2020年，有位來自中國的女性導演憑藉其作品又再次創造了歷史，它就是——
趙婷執導的《無依之地》。
2020年9月13日，《無依之地》獲得第77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最佳影片金獅獎，成為繼侯孝賢、張藝謀、蔡明亮、李安、賈樟柯之後，第五位獲得此獎項的華人導演；
同時，她不僅是首位拿到此獎項的華人女性導演，更是威尼斯影節88年歷史中第5位獲得最高獎項的女性導演，對於38歲的趙婷來說，這樣的成績已經遠遠甩出許多同輩導演一大截了。
然而面對這樣榮譽，不少人卻開始變成「陰陽師」，對她進行了嘲諷：
「她不是中國導演，她就是美國導演，謝謝。」
「跟我國關係不大吧……沒啥好說的。」
「一個華裔美國人，拍了一個美國故事，國人在激動什麼？」
對於這樣的言論，這裡想要再次重點圈出趙婷的中國國籍這一事實。
不了解總是帶來偏見，既然大家不了解她，那麼就先來介紹介紹這位讓無數人一夜之間充滿了好奇的趙婷，她到底是什麼來頭呢？
實際上，1982年出生於中國北京的趙婷，自15歲被送到國外寄宿學校讀書後，從蒙特霍利約克學院到紐約大學電影學院，她一步步地追尋著自己的電影夢想。
2014年，她的處女作《哥哥教我的歌》，入圍坎城電影節金攝影機獎，更獲得第24屆哥譚獨立電影獎最佳女導演獎；
2018年，她執導的第二部作品《騎士》，便獲得第70屆坎城國際電影節導演雙周最佳電影獎、第33屆獨立精神獎邦妮獎；
而《無依之地》是她執導的第三部作品，在拍攝這部電影之時，趙婷也同時在籌備漫威電影《永恆族》，她也因此成為漫威電影宇宙的首位華人女導演。
在她的作品之外，自父親趙玉吉在她幼時與宋丹丹結合後，貼在她身上最沉重的標籤無疑是「宋丹丹繼女」。
其實，趙婷儘管家境不錯，但在她默默拍攝電影的路上，也曾度過了家人都難以知曉的苦楚與捉襟見肘，正如宋丹丹在得知趙婷獲獎後所說：
「真不知道她曾經那麼缺錢，也不了解她真那樣執著和有才，所以，即便當時知道也不一定資助~今天，她用作品徵服了我，想說『缺錢我資助』的時候，她已經不需要了。」
基本是在美國獨自打拼的趙婷，正如她自己所說：
「一個人，還是要走自己的路，不應該被這些標籤所束縛，這些只會約束到你的創作和思路，是會分心的。」
可見，趙婷真的是一位熱愛電影創作的導演。
說完了她的基本情況，這裡回到前面的爭議點，對於第一個質疑：趙婷獲獎跟中國沒有關係？
中國導演憑藉自己的才華和努力在國際上拿了大獎，毫無疑問，我們應該祝賀她，能看到更多中國面孔出現在世界影壇，其實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那麼，對於第二個質疑：趙婷拍了個美國故事，跟我們沒有關係？
有沒有關係，我們不妨就先來看看《無依之地》的具體內容吧。
影片跨越美國7個州、歷時4個月進行拍攝，由趙婷導演、編劇、剪輯一人承包。
而她的男友喬舒亞·詹姆斯·理察斯依舊是「御用攝影師」，還有由曾兩度獲得奧斯卡影后的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三塊廣告牌》）主演。
首先，影片具有半寫實的色彩，聚焦美國現代遊牧者。
影片改編自美國作家傑西卡·布魯德的小說《無依之地：21世紀的美國生存》，故事來源於作家本人曾親身深入參與美國現代遊牧者的生活而產生的經歷，其中有許多人物和情節都有真實原型。
而這裡的「美國現代遊牧者」指的是一群以車為家、永遠在路上的公路漫遊者。
聽起來好像很浪漫？
這部電影可能會打碎你的想像。
2008年席捲全球的金融危機之後，仍未從大蕭條中恢復的美國，2011年內華達州的昂皮爾小鎮的重要經濟支柱石膏廠倒閉，人去鎮空而荒無人煙，連郵政編碼都被抹去，成為了一座「鬼鎮」。
而女主角弗恩的經歷則是這個鬼鎮留下的暗瘡的縮影，她是無數以石膏廠為生的職工中下崗的一員，雪上加霜的是，她的丈夫也在此過程中因病去世。
不願回老家的她，一邊失去了家園，一邊又時刻思念著自己的亡夫。女主選擇了在路上尋找活下去的理由，在這個過程中，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遊牧者」，但對於一切都麻木的她而言，女主更像是一具沒有靈魂沒有方向的行屍走肉。
與大家浪漫想像中開著房車、閱盡世間美景的小資趣味不同，貧窮是這群遊牧者最顯著的特點。
導演可以說不留情面地展現了「遊牧者」的窘境，費恩的家是一輛改裝的廂式小貨車，窄小的車廂內得容納她從床到鍋碗瓢盆的一切生活起居用品。
想不想體驗一下在野外尿尿、或在車裡坐在桶上方便而旁邊是自己的床和廚房？
能不能感受到在嚴冬來臨時在車上睡覺包得裡三層外三層依然刺骨的寒冷？
當過亞馬遜流水線員工、給草原公園當清潔工人，一邊打工一邊西行的費恩，路上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物。
有曾經想過自殺的60多歲的琳達·梅，有一身牛仔裝的年輕流浪男孩德裡克；
有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受不了吵鬧與人群的越戰老兵，有父母患癌相繼去世而踏上康復之旅的黑人女孩；
還有RTR（流浪漢橡膠集中營）初入門遊牧民的訓練營的領導者、滿臉白鬍子像一位聖誕老人的鮑勃·威爾……
除了女主角費恩以外，片中幾乎都是由現實中存在的遊牧者真人出鏡，給整部影片創造一種紀錄片式的氛圍。
片中有一幕讓人印象深刻，在影院門口《復仇者聯盟》閃亮的霓虹燈之下，路過的費恩卻仿若局外人。
不論是去應聘長工卻被嫌棄年紀大，還是養老金的微薄、醫保的不及時，在炒房熱和消費主義盛行之下，以費恩為代表的現代遊牧者就像曾經的移民勞工，被經濟騰飛拋在了身後，成為了「被遺忘的一代美國人」。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在《無依之地》看似輕描淡寫之下，宛如美國拓荒者的遊牧者，揭露的卻是美國工業化藍領社區的陣痛的「標本」，卻也成為全球各國發展的縮影。
其次，影片女主角形象飽滿別致，內容意蘊悠長。
不論在現實生活，還是在影視作品中，老年人都是弱勢的存在，而《無依之地》聚焦的便是一位60多歲的寡婦費恩。
60歲+寡婦+漂泊，很多人可能立馬會與悽慘悲涼聯繫在一起，而費恩卻顯得獨立而堅毅。
面對超市中無意間碰到了曾經的學生對自己無家可歸的同情，費恩卻答道：
「我不是無家可歸，我只是沒有房子而已。這不是一回事，對吧？不用擔心我。」
在英語中的「homeless」和「houseless」，前者指「家」，而後者指「房子」，費恩的一席話不由得讓我們反思——
家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為何我們必須把家和房子捆綁在一起呢？
正如她回到妹妹家，面對妹夫與朋友一起興致勃勃地討論搞房地產，卻被費恩反問：
「很奇怪你鼓勵人們投資他們一生的積蓄去負債，就為了買一棟買不起的房子。」
當所謂的買車、買房、進體制的「中產階級生活標配」成了社會主流時，我們是不是該停下來反思這樣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當費恩接近報廢的老車送去修理時，支付不起2300美元的修理費的費恩，被修理工勸說賣車，她卻毫不動搖地說道：
「我為這車花了很多時間金錢，從內到外都是親力親為，別人可能無法理解它的價值，我住在車裡，車就是我的家。」
面對消費主義的無孔不入，似乎明碼標價成了衡量一件東西是否有價值的唯一標準，而費恩的一句話讓大家再次思考了價值的意義。
不論是拒絕路人建議自己去教堂免費床位的建議、獨自在車內扛凍，還是在聖誕節一個人點著煙花自己對自己說著「新年快樂」，正如片中患癌的快75歲的老奶奶，只餘七八個月生命的卻只想再去一次阿拉斯加，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
「我想我度過了一個很美好的人生，我在世界各地看到過一些很棒的東西，相識愛達荷州一條河邊的野生麋鹿家族裡的一頭麋鹿，在科羅拉多的湖上，白鵜鶘降落在我的皮划艇上方六英尺的地方，或者在小木屋旁盤旋。
我在一處懸崖下發現了上百個燕子窩，燕子飛來飛去，倒影在水中，看起來就像我在和燕子一起飛翔，燕子寶寶正在孵化，蛋殼從巢裡掉了出來，落在水中，浮在水面，那些小小的白色蛋殼，看起來特別漂亮，我覺得我做的夠多了，我的人生完整了。」
伴隨著影片絕美的攝影和配樂，影片帶領我們一起與遊牧者們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跟隨費恩一起感受天地蒼穹之間的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緘默之下卻是對生活本真的追尋與思考。
可以說，費恩無疑是獨立與堅毅的，但其實她也是溫暖感性的，甚至有著不為人知的脆弱和迷茫。
在西行過程中，常常碰到眾多遊牧者的她，曾頑皮地示範戳破輪胎、與同事一起敷面膜，還給偶然相識的遊牧者提供打火機和咖啡；
相識一場，卻最終與好友擁抱告別，相忘於江湖。
看起來淡然處之的背後，費恩還路上遇到了一位追求者戴夫，他們一起跳舞、看星星，去動物公園看蛇與鱷魚，還在恐龍模型前拍照；
隨著兩人的漸漸熟絡，面對當上了爺爺的戴夫的「你願意留下來嗎？」，費恩迎來了捨棄遊牧生活的又一挑戰。
睡不慣臥室的費恩在黎明前漫步，遊牧者常常經歷的是物理和心理的雙重掙扎，她卻最終選擇了繼續前行。
戒指是一個圓，意味著永遠不會結束，手上戴著婚戒的費恩原來內心一直忘不了的是她死去的丈夫波：
「波從來沒見過他的父母，我們也從來沒有過孩子，如果我不留下，如果我離開了，他就沒有存在過的證明了。」
「有人惦念就依然存在，我可能花了太多自己的時間，只是為了惦念他。」
波喜歡昂皮爾，喜歡他的工作，喜歡待在那裡，每個人都喜歡他，為了丈夫而堅守在原來的城鎮的費恩，最終也活成了愛人的樣子。
（費恩與波結婚誓詞《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18首）
費恩的飾演者麥克多蒙德已經63歲了，歲月似乎讓她連每一條皺紋裡都藏著故事，憑藉她精彩而又細膩的演技，我們領悟到費恩是如此的痛徹心扉而又刻骨銘心的深情，也許這就是是枝裕和電影中「愛一個人比海更深」的生動詮釋吧！
最後，拒絕改變又忠於自我的費恩，最終捨棄了曾經在小鎮上與丈夫一起生活的物品，流連於故居後又選擇開著車重新出發——
她放下過去，迎接未來了嗎？
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不得而知，而向觀眾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卻又沒有所謂「標準答案」的《無依之地》，帶我們沉浸在這個局外人的世界，這才是這部影片最大的魅力。
聯繫開頭所說的，其實不論是《大紅燈籠高高掛》《小武》，還是《無依之地》，過度糾結於所謂的zzzq反而會錯失很多美好，畢竟藝術的存在常常與人類的共同命運相連。
可以說，一部好電影不僅讓你沉浸於故事之中，更在電影結束很久之後仍在拷問著你——它的故事的生命需要你來完成。
盡情享受影像之美吧！
說到這裡，你還覺得這部電影與我們無關嗎？
就像趙婷故意簡略費恩的「前史」那樣，想著自己中國的親戚會怎樣理解這部電影的她，想要讓更多人都能對《無依之地》產生共鳴。
2020年一場疫情降臨，我們似乎都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懷疑之中，世界該往何處去？這樣的迷茫不僅對於現在的美國，也正在拷問著我們每一個人。
從《哥哥教我唱的歌》中的美國印第安土著人，到《騎士》中差點放棄騎馬的牛仔，一直到《無依之地》中的遊牧者，一直關注邊緣人群的趙婷，以美國獨立電影導演的姿態，講述的已經不僅僅是美國故事了。
可以說，爛番茄新鮮度97%、躋身許多榜單的「年度十佳」的《無依之地》，很可能是接下來奧斯卡的種子選手，看完電影的不少觀眾給影片給出了超高的評價，甚至有人評論到：
「或許李安手裡的華人導演旗幟要準備易主了。」
總的來看，影片既有遊牧的溫馨治癒，卻又有失去愛人的迷茫致鬱，更有如威爾對失去兒子的「我會在路上見到你的」的精神寄託與虛幻的希望，如同展開了一場精神的漫遊。
就像費恩最後選擇了繼續前行那樣，儘管迷茫，但不要停下前進的腳步——
畢竟，人生沒有標準答案。
青石電影編輯部 | 晨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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