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第82屆奧斯卡獎,一部票房慘澹的戰爭題材小成本電影《拆彈部隊》, 擊倒了當年在全球狂收25億美元票房的科幻巨製《阿凡達》,拿到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6項大獎,這是一個影壇版大衛戰勝巨人歌利亞的故事。女導演凱薩琳.畢格羅在《拆彈部隊》前,已經執導過7部院線長片,但是在大眾面前她最知名的身份還是詹姆斯.卡梅隆的前妻,在奧斯卡上戰勝前任,可謂志得意滿。
一些人批評《拆彈部隊》是一部迎合奧斯卡評委的美國「主旋律」影片,其品質不如《阿凡達》。其實,這兩部電影代表了好萊塢電影的兩種製作方向,《阿凡達》包括宣發費用在內總計5億美元的高昂成本,讓詹姆斯.卡梅隆不得不在藝術和商業的選擇上更傾向後者,革命性的視聽技術背後是較為單薄的劇情。而1500萬美元成本的《拆彈部隊》在藝術探索和人文思考上更深一些,這麼說並非空口無憑,當年《拆彈部隊》斬獲英國學院獎、洛杉磯影評人協會獎、紐約影評人協會獎等多個前哨站的最佳導演、最佳影片,所以它在奧斯卡上戰勝《阿凡達》根本談不上冷門。
拋開此片的政治屬性和意識形態之爭,擅長拍戰爭題材的凱薩琳.畢格羅在電影的結構、人物塑造和紀實風格上有諸多大膽的實驗和探索,是電影得到業界廣泛認可的重要原因。
01
《拆彈部隊》圍繞著一個三人組成的拆彈小組展開,這是一部典型的結構主義戰爭片,在劇情的設置上,凱薩琳.畢格羅有意違背傳統敘事中講究的情節推動,把整部電影的基本構架切割成七個段落。正如美國影評人艾米.陶賓調侃的,這部電影可以取名為「拆解簡易爆炸裝置七例」:
①影片以一次失敗的拆彈行動開場,蓋.皮爾斯飾演的拆彈隊長陣亡。
②上士威廉士詹姆斯被緊急調入拆彈小組,與拆彈組另兩人——士官桑波恩、特種兵歐文進行首次合作。
③小組發現一車炸彈,順利拆除,但是詹姆斯行為方式和前任比起來顯得很魯莽,引起了還有38天就可以換防回國的桑波恩和歐文的強烈反感。
④心懷不滿的兩人想在執行任務過程中幹掉詹姆斯,但是遭遇一場沙漠狙擊戰後,小組三人增加了彼此的信任和好感。
⑤拆彈小組遭遇了一個當人體炸彈的伊拉克孩子,在場的醫生死亡,兩位戰友相繼受傷。
⑥詹姆斯沒能在拆彈任務中拯救一位向他求助的伊拉克人。
⑦任務結束回國後的詹姆斯,選擇返回戰場。
影片在故事背景和情節上的著墨很吝嗇,全片呈現出一種如短篇小說集般的結構。可以看出除了結尾,每個段落都是一個獨立的行動,每個段落都是一個小的三幕劇,有自己的開端、高潮以及收尾。七個段落各有戲劇性的發展軌跡,劇烈程度是相等的,最後一個段落不見強於第一個,沒有傳統線性敘事引導的高潮與起伏,這是凱薩琳.畢格羅在戰爭題材電影上的一次大膽嘗試。
從電影的第1分鐘開始,雖然每個段落都是一個拆彈任務,但是每次都設置了若干的懸念和反轉,整部影片不斷處於發現、拆除、意外的過程,而不停出現的衝突使觀眾處在持續的緊張感中。
拆彈過程中各種不經意的死亡,拆彈小組三人一次次的對自己從事工作的疑問與思考,這既有個人對自身存在的疑問,也有對整個戰爭的思考。導演巧妙的將這種情緒、情感作為一條隱藏的副線,讓看似獨立的7個段落有了邏輯的內在聯繫。前幾個段落鋪墊了詹姆斯的情感轉變,他在認同和否定自己的工作中徘徊,逃避自己內心的真實聲音。在結尾,他從前線回到美國的家裡,聽前妻說有人把車開到市場發免費的糖果,當孩子們都跑來了,就有人引爆炸彈。詹姆斯對前妻說「那邊需要拆彈專家,我要回去。」,從情感到立場的轉變,使得這條副線得到了升華。
電影為何要以拆彈小組為敘述主體呢?因為他們是機會均等的拯救者。詹姆斯成功拆了873枚炸彈,但是在下個炸彈面前,仍然還是50對50的成功機會。電影的英文片名《The Hurt Locker》是美軍的一句俚語,也是雙關語,既指被炸傷,也指身陷困境。這已經非常直白的表達導演對這場戰爭的定義。
戰爭中的偶然和無序性是凱薩琳.畢格羅表達的一個主題,早期的《K-19:寡婦製造者》和後來的《刺殺賓拉登》都體現了這一點。作為一個女導演,她熱衷於將戰爭電影作為一種實驗的媒介,《拆彈部隊》在結構上的創新,讓這種偶然性更加顯現,而對人物心理的把握,對細節處理的到位,與《前進巴格達》、《鍋蓋頭》這些充滿荷爾蒙的戰爭電影相比,顯得細膩許多,《紐約時報》曾稱讚《拆彈部隊》是至今為止伊拉克戰爭題材電影中最優秀的一部。
02
《現代啟示錄》、《細細的紅線》、《野戰排》等經典戰爭電影在塑造人物時,通過人物群像的方式展示不同個體在戰爭中的體驗,但《拆彈部隊》幾乎把重要的筆墨都用在刻畫傑瑞米.雷納扮演的拆彈專家威廉士.詹姆斯上。
這個角色和以往美國電影裡的戰爭英雄大不一樣,他是個技術狂人,對技術極度痴迷,擁有高超的專業知識和技能,對自己的工作充滿熱愛,他拒絕使用遙控機器人,還脫掉厚厚的防護服、切斷通訊設備,拆彈過程讓他產生異常的快感和滿足感。他缺乏普通人的情感,沒有像其他身處前線的士兵一樣充滿恐懼和不安。有輕度的人際交往障礙,失敗的婚姻和不懂與戰友相處就是明證。就詹姆斯這個人物對戰爭片的意義而言, 這意味著他不具有以往戰爭片中承擔人性內容的象徵性的符號功能。
相比於以往戰爭片中人性的被毀滅, 《拆彈部隊》塑造了一個人性重建的逆向過程。在電影開始時,詹姆斯是個從不失手也幾乎不帶任何感情的拆彈機器,但是和伊拉克男孩貝克漢姆相處過程,使他情感和心理出現了波動。當他有天突襲一個炸彈製造窩點的時候,意外的在那裡發現了貝克漢姆的屍體,屍體被武裝分子做成了人體炸彈,身體裡塞滿了炸藥,這次經歷讓這個拆彈機器痛苦萬分,催化了他原有的人格特徵出現了差異性的變化。最後一次拆彈任務,為了救那位被裝了人體炸彈的伊拉克男子,他讓其他戰友都撤離了炸彈爆炸區, 自己卻留了下來,直到最後一刻,他救不了那名男子, 他不斷地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爆炸後, 死裡逃生的詹姆斯打開防護面罩,靜靜地看著藍天,在車上桑伯恩問他為何冒死做這個工作時, 他遲疑片刻, 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從來不去想。」
詹姆斯面臨著自己的本性分崩離析的局面, 他感到了自己被撕扯成碎片的巨大痛苦。在拆彈過程中, 他拆除的不僅僅是炸彈, 而可能就是自己這臺機器。詹姆斯這種另類獨特的戰爭體驗過程, 讓他對戰爭的依賴遠遠大於對戰爭的恐懼。回國後,他與正常生活格格不入,回到戰場成為他這臺拆彈機器的惟一選擇。
阿爾貝·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中說:
「戰爭不可否定。人們必須為它生為它死。因此它是與荒謬相伴的:是與它共呼吸, 認識它的教訓並恢復它的肉體的問題。」
詹姆斯就是個西西弗式的人物,戰爭讓他上癮,明知戰爭可能給他帶來致命的後果,但卻不由自主、心甘情願地沉溺其中,這種荒謬恰恰將這場戰爭的本質凸顯出來。
03
作為紀實影片代表作品之一, 《拆彈部隊》有著許多經典的技術手段和創新的拍攝方法,要知道,它可是在《阿凡達》頭上拿走奧斯卡最佳剪輯、最佳音效剪輯、最佳音響效果等這些技術類獎項的。
電影是通過攝影機運動和緊密的空間連續性,運用超過4臺的16毫米手持攝像機來營造一種紀錄片式的風格。鏡頭緊跟著演員的身體和眼睛,用快速的推拉搖移和失去平衡的傾斜構圖來體現前後左右襲來的各種危險。機位之間的切換建立起快速變化的主觀視角,讓觀眾感覺和電影裡的人物一樣陷入危機四伏的境地之中。
手持攝影的搖晃除了讓觀眾有強烈的參與感之外, 並也為影片提供了第三者視角,讓拆彈小組的行動時時處在一種被觀察的狀態中。在每個在拆彈現場都出現了一些正在旁觀的伊拉克人,就是電影的第三者視角,導演沒有交代他們是什麼身份、來自哪裡,他們既是戰爭的參與者,也是旁觀者,隱喻著無從不在、無法擺脫的危險,使全片從始至終籠罩在一種不安裡。
除了手持攝影,影片還使用了完全不同的鏡頭語言來營造紀實感。比如在給詹姆斯拆彈過程不斷以特寫的同時,對他的兩個戰友給予了大量的超短鏡頭組接,塑造出分秒必爭的危機感。桑伯恩等人在沙漠與僱傭兵遭到偷襲,這個戰鬥場景中, 多次用到變焦鏡頭。這種變焦鏡頭不僅能交代環境位置,還能給予人壓迫、緊張的感受,並且通過變焦鏡頭配以瞄準鏡裡的主觀鏡頭,帶給觀眾更加真實的戰爭體驗感。拆彈小組應對「土炸彈」的段落中, 導演充分利用調度能力把整個現場及人物表達展現得淋漓盡致,通過不同的機位、角度、景別來闡述劇情的發生, 從大遠景到特寫, 從旁觀者到主人公, 生動地刻畫著每一個人物的內心活動以及劇情的發展。
為了含蓄的表達較為複雜和多元的主題思想,導演還使用了戰爭電影中很少見的空鏡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詹姆斯在電影結尾被爆炸衝擊波擊倒在地上,這時天空中飛著一隻美麗的風箏,這個空鏡頭的運用顯得別有韻味,電影對人的憐憫和對戰爭的批判不言而喻。
《拆彈部隊》把視角聚焦在鮮為人知的拆彈部隊上,獨特的選材增加了影片的影響力和觀賞性。影片通過拆彈三人小組、特別是主角威廉士.詹姆斯的刻畫,深刻分析了戰爭對於人的心理和行為的重要影響,體現了一個反英雄人物的人格重建過程。即便去除電影的政治屬性,導演凱薩琳.畢格羅在電影結構、人物塑造和營造紀實感上的探索和創新,使《拆彈部隊》成為了一部不可忽視的戰爭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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