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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曾經有一隻叫毛毛的狗。
它是一隻雜交狗,身材介於哈巴狗和土狗之間。它的皮毛顏色很是特別:背上全是黝黑髮亮的碳黑,腹部卻是晶瑩如雪的銀白,大概是為了看起來不至於反差太大,又在黑白之間鑲嵌了窄窄的一截暗灰。它的狗臉像極了純用黑白勾畫的京劇臉譜:黑眼睛、黑鼻梁、黑嘴巴裹在白臉中間,外加一「頭」漆黑的短髮,黑白分明。耳朵背面全黑,內裡全白,爪子、尾尖純白,有點兒「四蹄踏雪」的以假亂真感。
這身打扮終生未變。女兒說,毛毛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怕是想照個彩照了。
毛毛的生母是一隻純正的白色叭兒狗,生父不詳,從毛毛的長相猜測,應該是一隻黑色的中華土狗。
滿月後,毛毛離開出生地,來到了我家——當然,之前它沒有名姓。我記得當時把毛毛從紙箱中放出來的時候,毛毛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環境,狗眼膽怯,有些猶猶豫豫畏手畏腳。不過,當它吃完半截火腿後,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圍著腳跟,成了我的跟屁蟲了。儘管,那時它還沒有臺階高,每次攆不上的時候總要轉來轉去哼哼唧唧老半天。
我家養狗了,這要是父親在世的時候,簡直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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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養牛、養豬,允許餵雞、養貓,但絕對不允許養狗。他說和狗相關的,都不是好東西:「狗崽子」、「狗東西」、「狗娘養的」、「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狼行千裡吃肉、狗行千裡吃屎」等等都是貶義詞、罵人話,可見,狗不是什麼好東西。於是,我從小便對狗深惡痛絕。
上小學後,到校路上有戶人家有隻狗。每次路過,狗都會「汪汪」狂叫,跟著我們從這頭跳到那頭,還不時做出扑打撕咬的架勢,嚇得我們噤若寒蟬膽戰心驚。每次從那家路過,都是一種煎熬。後來大姐嫁到了湖北鄖西,要走三四十裡的山路,深山野林中好多人家都養有惡狗。在趕路途中,我曾被四隻彪悍的家狗「圍追堵截」過,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自己的狼狽樣:一邊拿著一人高的棍子對著狗們揮舞虛張聲勢,一邊急匆匆趕路還不時裝模做樣蹲下來假裝抓石頭,兩隻眼睛緊盯著前後左右的狗們,腿腳發軟,後背發涼,且戰且走。脫離了包圍,遠離了狗叫,就會癱瘓在地。
對我來說,有狗的人家,都是探親途中一道一道的難關。
家狗,在我的記憶中顯然是可惡的可怕的。而不可思議的是,如今我竟然要主動養一隻叫毛毛的狗!
當然事出有因。老家是個獨莊子,稍背著大路。父親在時,家裡還有生機;父親去世後,母親形單影隻,家中悽清冷寂。為了添些生氣,有些響動,朋友建議餵只小狗。徵詢母親的意見後,毛毛就成了我家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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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很貪玩,還很有表演欲。一根骨頭、一顆鋼珠、一根繩子,它都能全神貫注地玩上半天。它會用兩隻前爪和嘴巴舞弄它們,奔跑著跳躍著追逐著,玩具停止的時候,它會匍匐在地上,搖動著尾巴,兩隻狗眼聚精會神地盯著,突然跳起來抓起它們扔出去,一直到某個角落為止。沒有玩具的時候,它會追逐自己的尾巴,轉圈,竭力用嘴巴去咬,樂此不彼,像一隻被抽打的陀螺一樣旋轉,又像舞臺上供人取樂的小丑。很多個夜裡,我們在堂屋燈下,看毛毛的「狗戲」表演,百看不厭。
俗話說狗不嫌家貧,毛毛也不會嫌貧愛富喜新厭舊。家裡夥食不好,臘月殺豬時節,毛毛也會屢屢外出打牙祭,但再晚也知道回家。有人餵它火腿腸,它會看看母親,得到允許後才吃掉。有次母親到小姐家,它跟過去。回來的時候,母親說毛毛跑丟了,可不到半天,毛毛自己回家了,十幾裡路啊!
毛毛很熱情,也很聰明。我們叫它毛毛,它也知道自己叫毛毛。一有動靜,毛毛都會支起耳朵警覺起來,叫幾聲以示警告,只要喝聲「毛毛!」,它就立刻閉嘴,開始搖尾巴。無論它在哪兒,只要聽到我的呼哨,毛毛就會飛奔前來。那段時間,只要我一回家,毛毛準會飛奔出來迎接,高興地滿場院撒歡,抬起兩隻爪子往我身上撲,狗舌頭撲哧撲哧的舔你的臉,假裝撕咬你的衣服,興奮無比。在家的每個早晨,只要母親一起穿,它就會來用爪子「刺啦刺啦」地抓我的房門,直到打開門為止。我們獎賞它,它就會更加活躍;要是斥責它,它就會夾著尾巴尋狗窩去了。它會上山抓兔子,會滿屋子抓老鼠,它還會把吃不完的骨頭埋在地下。這些技巧,它是無師自通的。
毛毛還是一個稱職的狗媽。它下過幾窩狗崽,虛脫的差點死去。冬季裡,產崽後的毛毛營養缺乏,瘦骨嶙峋,奄奄一息。但它堅持用嘴把狗崽們一隻只銜到草堆上曬太陽,又在日落前一隻只銜回窩,儘管自己踉踉蹌蹌,卻盡全力保護它們不受野狗的侵犯,母愛的力量讓它凌然不可侵犯。有隻狗崽被親戚領走了,覓食回來的毛毛尋找了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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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最終還是去了,它的生命定格在四歲那年。那個冬天,懷孕的毛毛誤食了鄰居毒殺野狗的豬肉,掙扎著回到家後就再也沒有起來。母親在電話裡說,毛毛臨死前用爪子把自己的肚皮扒得血肉紛飛,那裡邊,是即將出生的幾條小生命。
母親說,她用背簍把毛毛背到坡上,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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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改變了我對狗的認識和看法,毛毛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樂趣,也給母親冷清孤寂的晚年增添了許多安慰。
但自它之後,無論怎麼勸說,母親卻再不養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