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餐廳雜工到相聲學徒,半路出家的程浩洋在相聲這條路上已經走了十年。如今,他是劇場的二線演員,在行業迭代的夾縫裡,在相聲與脫口秀間,密謀改變。
「牆」消失的瞬間
10月14日晚上7點,從復興門轉一號線,不到半小時到五棵松。人群擁擠的地鐵車廂,浩洋瘦高挺拔,穿著明黃色衝鋒衣,踩著復古運動鞋,牛仔褲穿得晃蕩。幾綹碎發垂在額前,帶著細邊眼鏡,29歲的浩洋看起來時髦,與去五棵松尋找酒精和夜生活的年輕男孩沒什麼兩樣。
走出地鐵口,浩洋依舊一言不發。帶著一身寒氣和疏離,他徑直走進華熙娛樂廣場西南角嘻哈包袱鋪相聲劇場的後臺,開始籌備今年的第20次相聲演出。
或許是蟄伏半年的沉鬱仍未散去,走進相聲劇場的觀眾人數不如從前。這天,上桌率約是75%,與以往年輕女孩居多不同,觀眾們多是30歲以上的成年男性,冷靜,理智,不愛發笑,很少起鬨。他們圍坐在四方黑桌旁嗑著瓜子,等待節目開始。
晚上7點半,表演開始。開場節目是互動性很高的傳統相聲《百家姓》,觀眾隨便說一個字或詞,演員要即興地用詞尾最後一個字組詞接龍,直到接上「周吳鄭王」。例如「海」字,海裡摸鍋、鍋裡有水、水開煮米、米爛成粥,周吳鄭王。
但這晚,氣氛遲遲未熱。臺上,演員表演賣力,講話聲高字正腔圓。臺下,觀眾們抱著手臂,表情冷漠,有的甚至玩起了藏在圍巾下的手機。這是一段規整的表演,有老舊的嚴正感,令人崇敬,卻不讓人放鬆。觀眾的眼與心,是散的,無法跟隨演員凝聚。臺上臺下,演員與觀眾間,似乎有一道無形的磚牆。
7點55分,逗哏演員程浩洋和捧哏演員楊沛霖上場。接在一段極傳統的相聲表演之後,觀眾能清晰地感受到浩洋的不同。換上銀灰色長褂和黑色開口布鞋,浩洋看著是雅致溫潤的模樣,但一開口,眼珠一轉,嘴角抿緊牽起狡黠的笑,掩蓋不了的鬆懈蔫壞勁兒。
「演員應該多注重形象,為每一位喜歡咱們的觀眾負責。我就發現這半年老得特別快。怎麼發現的呢?就是手機的精準推送。我這手機一打開,就是植髮的廣告,還有紋眉啊、去魚尾紋、保溫杯,足力健老人鞋。不過我這足力健老人鞋不算早,楊老師的更早,直接推送骨灰盒。」
「還有皮膚保養,我這人魚尾紋重,我就在家抹雅詩蘭黛眼霜,海藍之謎,嬌韻詩,馬應龍……我還翻一些護膚小知識,覺得防曬很靠譜,我就出門打個傘。現在男生出門打個傘沒什麼呀,但很多人都瞟我……我不就是傘上有點蕾絲花邊嗎?」
而後是對服務行業店員的模仿,服務態度過於客氣:
「宮保雞丁裡的辣椒,微辣中辣重辣您要哪種?牛肉丸子您要幾分熟,做成牛肉刺身嗎?花生米單數還是雙數?」
浩洋的包袱沒有詩書禮易春秋,也不唱探清水河和鎖麟囊。他表演時腔調自然,沒有相聲演員常有的「口風」(節奏),文本內容也更貼近當代。
為什麼年輕人們都穿著老爹鞋,女孩都幻想擁有一個愛馬仕包包?男生為什麼不能打傘,服務行業為何全面反人類化?
從挪揄當代年輕人對奢侈品的追逐,消費主義對人們生活無縫隙的入侵,到諷刺狹隘的性別規訓,誇張再現服務行業的現狀。沿著段子文本繼續深入,在浩洋的這場相聲表演中,可窺見脫口秀的端倪——有價值觀體現和對社會的態度與觀察。
作為逗哏,浩洋有自己的「人設」,個人風格強烈:貧嘴,欠揍,並不使勁兒,帶著點輕巧的陰柔。與搭檔楊沛霖的一捧一逗也很流暢。但用相聲的語言技巧和框架做器皿,盛入更脫口秀式的文本和表達方式,這場表演不免讓人困惑,行得通嗎?
觀眾的反應是真實的。模仿餐廳店員點餐那段,觀眾們爆發出陣陣轟笑,氣氛輕鬆。有人放下手機,笑得咳嗽起來。
笑聲之後,或許會有觀眾回想著思索更多。相聲不再是一個很遙遠、傳統的東西,它真實,準確淋漓,又可觸摸。掌聲和笑聲中,浩洋鞠躬下臺,那道牆在不知不覺中消失。
即使沒人能說清它消失是因為具體哪一個包袱,在哪一個瞬間。
相聲困境和脫口秀
「你的話過於形式化,不夠潤,太硬了。就像『您剛才呀,說得那些觀眾不太了解,您給我們展示展示?』還是挑起來說的。聽著很完美,但還得在形式化和口語化之間找到一個圓潤的點,要有自然聊天的感覺。」
在後臺,浩洋解開大褂扣子,褪去了舞臺上的討喜和笑容,皺著眉頭,嚴肅甚至略帶壓迫式地和楊沛霖溝通演出時雙方存在的問題。
從8點20分下臺直到晚上10點半謝幕,浩洋長久地坐在後臺監控室裡,透過電腦看其他演員的表演和觀眾的反應,時不時用手機記下自己的感悟。
監控室的電腦屏幕上,演員們重複著「欣子」,「啊你叫孫子」這樣的包袱。浩洋在嘴裡嘀咕著,「像車間生產出來的東西,誰講觀眾都會笑,但也只是配合演員笑一下。」
這是目前整個相聲行業的問題:相互貶低的「三俗梗」和「倫理梗」,演員說得起勁,觀眾笑得開懷,一片虛氣騰騰的熱鬧。缺乏對社會的觀察與回應,沒有思考,不夠鋒利,無法從偽飾的現實中看到真相。
在浩洋看來,相聲演員最可怕的事情是「演」,「扮演」一個相聲演員。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用僵硬不自然的語調,一遍遍重複著誰都會說的段子,「就像是被相聲演員『附體』。」
從「扮演」一名相聲演員,到頓悟自己的刻意與遮蔽,浩洋用了八年的時間。
2011年,浩洋拜師高曉攀,成為嘻哈包袱鋪的一名相聲演員。與期待的鮮花掌聲相違背,浩洋創作的段子沒有亮點,演出沒有自己的風格,和原搭檔也未碰撞出火花。
在劇場,浩洋是一名邊緣演員,演出機會少,多半是替場救急時才會被想到。劇場服務員甚至不認識他,看他入場時攔住他要票,「我是演員」,浩洋說。「我還是老闆呢!」浩洋只好給師傅打電話,這才進去。
一個月演出4、5場,一場演出150塊錢,月收入不足1000元。最窘迫時,公司財務打電話給他:「程浩洋是嗎?這個月你得補交125塊錢,把保險補上。」
八年,時代迅速變化,喜劇行業也隨之振動。2017年起,兩檔脫口秀節目的火爆為脫口秀線下演出強勢引流,以笑果文化為代表的一眾脫口秀廠牌迎來了行業春天,即使是三四線城市的小廠牌,演出也場場爆火。嚴峻的市場衝擊下,相聲行業卻如一潭死水般寂靜。
相聲演員們說著70多年未變的段子,有些老前輩固步自封,對日新月異的變化反應冷漠,對嘗試改變的新演員不夠寬容。
娛樂迭代,眾聲喧譁,底層演員浩洋隨波逐流,被推搡著往前走。想抓住點什麼,卻找不到自己的語言去敘述。
他心急如焚,迫切想要轉變。首先是外在。2018年,青年相聲演員們「被偶像化」,飯圈文化進入相聲行業,「德雲女孩」的湧入讓相聲成為20年來最火爆的一年。像郭麒麟、孟鶴堂這些顏值高的演員更容易被觀眾記住,而後偏愛。
為了讓自己好看點,浩洋用半年的時間瘦了40斤,穿衣打扮也更講究。但收效甚微。外貌好看確實會吸引觀眾,內容的缺失卻無法因此消弭。沒有演出,生活過得拮据,在同行和觀眾中也未得到認可,浩洋覺得自己已然被行業拋棄。
極度絕望中,他嘗試去學脫口秀。
反覆看了多遍《吐槽大會》後,浩洋立刻去北京脫口秀俱樂部報名了開放麥。幾場開放麥下來,浩洋形容,「太傻逼了,還不如說相聲呢!」但無意中,脫口秀為他的困惑打開了一個出口:
相聲表演包袱鋪墊過於冗長,段子不夠新穎,難以引起共鳴。觀眾在進步,甚至走在演員之前。與相聲相比,脫口秀演員保持著高密度輸出,更新快,創作有思考的厚度,也有與真實生活契合的溫度。或許在語言技巧上有些缺失,但這種表演與社會同頻共振,是在走近生活。
受脫口秀啟迪,浩洋觀察內心,嘗試著把自己的看見寫成段子。看見的第一個人便是自己——自己作為邊緣演員的困頓。浩洋沒有想到,往日不被看見的委屈,受到的冷漠與刺痛,竟變成源源不斷的創作素材。
2019年2月16日,嘻哈包袱鋪的開箱年會上,浩洋吐槽了身邊所有人,第一個就是他的師傅高曉攀:
我和我師傅打電話,我師傅接上電話,「餵(四聲)!誰啊。」
「我是程浩洋。」
「程浩洋?誰啊?」
「師傅,您有八個徒弟,我排行老七。我叫程浩洋,您還記得我嗎?」
臺下炸了,笑聲陣陣延綿不絕。浩洋知道,自己走對了。
圖 | 程浩洋與楊沛霖在表演中
在浩洋的段子裡,很少有《三國》或是四書五經,他讀莫言,村上春樹和東野圭吾,看《大象席地而坐》、《暴裂無聲》,也追蔡徐坤和當下最火的綜藝,《樂隊的夏天》和《演員的誕生》。
他提到梁左和姜昆的作品《虎口遐想》。《虎口遐想》構建了一個絕無僅有的事件——青年工人在逛動物園時不慎掉入老虎洞。荒誕的背後,是真實的中國和真實的普通人,以及普通人的社會心理。有不可預知的禍患,有改革開放後自由戀愛進入中國人日常生活的寫照,有陷入困境時人群的看鬧和孤立,也有對單位和組織運作秩序官僚化的諷刺。
「《虎口遐想》太先鋒了。過去的相聲作品反應了當時的社會現象,有洞察和遠見。我們說相聲的有一個很大的概念,相是國家之相,聲是民生之聲。國家的相貌,人民的心聲,把這些都說清楚了,才能稱得上是藝術。」
「我不想用那些過去相聲的腔調講過去的生活。在2020年的舞臺上,仍然表達著1980年想說的話,那就脫節了。」
「很多段子就像流水線生產出的杯子,我拿它能喝,你拿它也能喝。但我想親手捏一個杯子,它可能賣廢品都賣不了兩分錢,可我願意賦予它意義,它是與眾不同的。」
北野武與十八愁
浩洋聲音帶著少年氣,常在觀眾起鬨「退票」時露出委屈的神情,蹲下用雙手捂住臉,既而又忍不住咧開嘴笑起來。他有一張沒有受過苦的臉。
與他相處過,才知道這種向觀眾大方展示的脆弱,回溯到截然不同的另一條河流。為什麼要說相聲呢?浩洋說,「我就是,太想快樂了。」
浩洋成長在河北保定的一個小農村,一條從記事起就充斥著謾罵和爭吵的胡同小巷。貧窮放大了暴力與眼淚,又殘忍地將關切抹去。浩洋記得父親的發怒,記得他是怎麼提起手邊的椅子向母親打去。也記得母親的出走,無星的黑夜,母親背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鄉下土路上,夜晚和恐懼那麼長,這條搖晃的路似乎永遠走不到頭。
沒錢,爭吵,借錢,罵街,日子被豢養在狹窄的院子,沒有什麼新鮮事。浩洋逃避著回家,變成街坊鄰居眼裡那個懦弱陰鬱的少年,也變成網吧的常客。在學校,老師不讓做什麼他偏要做什麼,逗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這給浩洋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哪怕這種笑是別人眼中的出醜,滑稽,不倫不類。
在老家漂了幾年後,2009年,浩洋18歲,跟隨父母來到北京打工。父母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前門一個地下通道裡做清潔員。一家三口擠在狹小的操作間,但好在解決了住的問題。
有時吃過晚飯,浩洋一個人坐在天橋上,晚風撞到他身上。在20歲出頭的年紀,他坐在橋上惆悵,「人生這麼長,我幹點什麼好呢?」
他什麼都幹:給新裝修的房子刷漆、貼壁紙,當過餐廳後廚的服務員,賣過衣裳,做過洗浴中心的擦鞋員。
2010年,郭德綱早已火遍全國。公交車的廣播上放的是「郭德綱又出新段子啦!」帶著好奇,浩洋上網搜郭德綱,聽郭德綱的段子,太可樂了,比打遊戲有意思多了。浩洋記性好,聽了一宿,所有的段子清晰地印在腦中,一字不差,他需要的只是動嘴把它演出來。在休息時,他開始給餐廳其他員工演,大夥樂了,他也開心。
「但一個我這樣的人,社會最底層的人,怎麼能和郭德綱搭上關係呢?不敢想,從沒想過。」相聲繼續聽,服務員繼續做,直到同事遞給他一張報紙,報紙中縫的廣告上印著,「嘻哈包袱鋪招學員了。」
接到回復的電話是在11月份,冬至後,浩洋開始了學員生活。他不怕吃苦,人也機靈,每天下午五點上完課,他留下來幹雜活,檢票,擦桌子,搬東西,什麼苦活累活都幹,也不想什麼尊嚴。等表演開始,就站在最後面默默看演出。
在嘻哈包袱鋪做學員的一年沒有任何收入,20多個人裡,只有他一人堅持到了最後。2011年,浩洋拜師,正式成為一名演員。
想像不了的好日子始終沒有到來。從地下通道的操作室搬到十平米的韓家胡同院子,結婚後又搬到十裡堡的地下室,再搬到大興。2017年4月,女兒出生,他充滿喜悅地發了條朋友圈,公司沒有幾個人點讚,也沒有一個人給他送上哪怕客套的祝福。
直到現在,即使得到了小範圍觀眾的喜愛,收入依然不算寬裕。總有同行說,「這還是相聲嗎?怎麼和脫口秀似的,不倫不類,譁眾取寵。」
浩洋時常想到一個畫面:自己騎著電動車行駛在雨中,有時有橋可以避雨,有時只能忍受著被大雨淋溼。但經歷過太多苦痛後,無論是水流的衝刷或是輕撫,他都接受。不撒潑,也不抵賴。
「好像只是品嘗生活給我的感覺,所有的事情,沒有好,也沒有壞。」然後,打撈起生活的殘骸,把生活的完整展現給觀眾。
演出結束後浩洋喝了點酒,完全放鬆下來後,他背起繞口令《十八愁》:
「數九寒天冷風嗖,轉年春打六九頭。正月十五是龍燈會,有一對獅子滾繡球。三月三王母娘娘蟠桃會,大鬧天宮孫猴又把那個仙桃偷。五月初五是端陽日,白蛇許仙不到頭。七月七傳說是天河配,牛郎織女淚交流。八月十五雲遮月,月裡的嫦娥犯了憂愁。要說愁,咱們淨說愁,唱一會兒繞口令的十八愁。」
繞口令和貫口是每天都要練習的。三天不背,可能就會卡殼,要讓它變成肌肉記憶。背繞口令時,浩洋好像又變成了那個坐在天橋的男孩,置身北京城的最中心,最中心路面下的地下通道。
每天傍晚變成夜晚,時間分外漫長,浩洋心裡最期待的是交上一個朋友,能讓他不用睡地下通道,跟他分享黑夜裡的另外半張床。他總覺得自己沒地可去,可確定的一無所有又帶來勇氣和某種自由——他可以去任何地方。
「來北京的意義是什麼?說相聲的意義是什麼?」
浩洋沒有答案。橋上的風燦爛、蓬勃,橋下的車流擁擠,失意。風和車流有節奏地走走停停,排列得很整齊。北京用一串省略句,回答了他的猶疑。
北野武是浩洋的精神偶像,他喜歡北野武的真,喜歡《菊次郎的夏天》和《極惡非道》。在《菊次郎的夏天》,流浪詩人給正男講述北鬥七星的由來:小女孩走了很久的路為發燒的母親找水,她太累了,以至於暈倒在路上。醒來時,女孩發現自己的水鬥裡盛滿水。正要開心地跑回家時,她看到一隻快要渴死的小狗,她把水餵給了它。水鬥變成銀色,升上了天空。
即便自己缺失愛,也能慷慨給予,因為天上有北鬥。說相聲這麼多年,浩洋身上帶著傳統的厚道和仁義。他支付寶裡有400多筆捐贈記錄,不看重物質,對現在的生活感到滿意。艱難的是創作,得不到市場的認可,他始終不明白自己說相聲的天分在哪裡。唯一能確定的是藝術先行,浩洋告訴自己,要有思考,要有溫度。
開場前,浩洋和我一起走在八大胡同,寒氣在逼仄的胡同裡流竄,緊閉的扇扇小門外有老人種的蔬菜,絲瓜泛著冷冰的灰綠色靜默垂掛,胡同翻新時貼上的磚牆在歷史起落之後顯得虛假。
傍晚時分,天卻罕見地打開了一絲光亮。浩洋說,「這會兒太陽出來,又有什麼用。」他手插著褲兜低頭快步走著,瘦削,沉默。然後,他停了下來。彎腰,伸出手指小心地撿起灰色馬路上一枚不易察覺的圖釘。
浩洋又走了兩步,把圖釘的尖端塞進路邊兩塊磚頭縫裡。釘子的另一端是圓形,細微的光線下變成亮閃閃的一點。
「路上走的都是老人小孩,自行車電動車軋到也不好,這樣就沒事兒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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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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