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東北人,我對洗浴有種獨特情懷。雖然沒體會過瀋陽洗浴,但有幸見識過大阪、巴斯、伊斯坦堡、布達佩斯、柏林、赫爾辛基各式各樣的澡堂子。近期賦閒,回到家鄉哈爾濱,必然是要去洗滌靈魂的。以世俗商業去評價洗浴是不堪一擊的,我們要脫離手牌管轄範圍看問題。我想給東北洗浴做個註腳:東北洗浴如果脫離了遠東的哀傷,遊子的鄉愁,底色是不完整的。從亞洲到歐洲,公共浴池承載人文使命。有澡身而浴德,到底是淨化身體,還是拯救靈魂,到底是人性的墮落,還是潔淨的超越。浩浩蕩蕩的清洗活動,和社會治理、日常生活密切交織。洗浴這個活動,大致以清潔水源和市政設施為基礎,形成三大派系:歐洲以羅馬浴室為源頭具有宗教遊說和本地治理功能的一派,亞洲以天人合一思想為基礎的溫泉汗蒸一派,北歐德國等地以自我解放為基礎的享樂一派。
而東北,不屬於以上任何一個,東北洗浴是社會變遷中的一場慰療。哈爾濱地處東北亞的中心,在俄羅斯、蒙古、朝鮮半島、日本環繞之中。哈爾濱很早就吸收了由早期僑民傳入的蒸汽浴等制式,後來天主教會和猶太人曾修建浴池救濟貧民。共和國成立後,以單位大院為單元的澡堂子文化融入老百姓的生活。近幾十年隨著下海經商、人口流出,浴池變成本地留守居民精神娛樂的一片淨土,以及外地遊子的精神廟堂。隨著發展和沒落,終於形成了單獨的一派,我且叫它:江湖流浪派。 帶有社交性質的洗澡,就像一場酒局,帶著強制性的親密。浴池水是江湖水,順水推舟,敞開心扉。妝發造型卸掉之後,誰管你扮什麼角色,必須拋棄隱私,把靈魂和肉體分離。男女的套路還不一樣。女性要先無情地審視雙方肉體,展開交流。可以盯著胸膛直視,討論:「你胸前有痘痘,得去去火」。話題逐漸深入,直至開始討論生活。而男性正相反,要先忽視雙方肉體,直接進入江湖範式。最好的開場白莫過於:我有一個哥們兒。聊好之後,再返璞歸真,回歸到肉體上來。情真意切地說:哥,我給你搓。跟什麼人洗也十分重要。如果和親友團相約洗澡,那恭喜你參與了重要的社交活動。東北的長輩們常去洗浴中心,帶上黃瓜西紅柿,泡一壺茶,享受天倫之樂。晚輩帶點水果牛奶面膜只是禮貌的基礎,要不要照顧小孩、替長輩搓背,都是靈魂拷問。如果長輩覺得你從外地回來,需要洗個透徹,那就會像勸酒一樣勸搓,搓到長輩滿意為止。隨著洗浴中心一代代升級,那個以家庭聯結和兄弟情誼串聯的人情江湖沒有變化。這江湖之水,以赤膊相見隱喻赤誠相待,具有親密的人情關懷和集體意識,一直流存於東北洗浴文化之中。
比洗澡更重要的是蒸騰的水汽,如同比放映更重要的影院的黑暗。氤氳不是混沌的介質,而是超我的實體。可以暫時把自己的思想放在肉體旁邊,一個不屬於思想也不屬於肉體的超我看著兩者,一視同仁。作為人口流出大軍的一員,我脫離了具體城市的家鄉概念。在大城市流浪久了,我不再認可自己是「新上海人」,不是「北漂」,也不是「來了就是深圳人」。我接受世界公民的教育,不擁有任何一個城市,甚至沒有候鳥的忠誠。多少像我一樣的人,投入熱水的懷抱,要發出一聲遊子的輕嘆。給一副皮囊鬆綁,靈肉分離的片刻,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江湖冷暖。洗澡是對疲憊的根因的審視。「人間是否值得」渙散在水汽裡,時不時需要答案。
哈爾濱的楓葉溫泉小鎮泡澡大廳
紅浪漫、凱撒宮、ins網紅侘寂風,無論浴場演進成了什麼精神文化場所,似乎並沒有在蒸騰中完成從「浴人」到「育人」的轉變。我們不保留羅馬浴場般的光輝制式,反而在萬象更新中成為了遺蹟本身。把洗浴中心世俗化,和把洗浴中心神聖化,都是對東北洗浴的誤解。洗浴是東北文化的實體,是一代代人的建設和流浪。如今的東北人散落在各地,偶爾去洗浴中心洗塵,無論大灣區的水會,還是大北京的浴場,都化作一片鄉土。那裡安放江湖之遠,平凡桎梏的逃亡。以色列的眾子,鮫人的眼淚,遠東的遺珠,來了就脫,內心滾燙。
參考閱讀:《南方人想像不到,東北洗浴已經完成超進化》廖信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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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4-18年,黑龍江考入省外高校的,僅有14%回省就業。——新華社
怪不得回家鄉已經沒有同學可聚了。
2. 洗浴行業消費開始呈現年輕化、品質化趨勢。
線上平臺的消費者中,20~30歲的佔比超過一半,25歲以內的佔比也有24%。同時,高學歷成為了洗浴人群的「新標籤」,37%的線上洗浴消費者為本科學歷。
《2019美團點評洗浴行業報告》
你去過洗浴中心嗎?天冷了,去泡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