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公會」是《小說月報》2015年啟動的新欄目,希望為「向小說發問」,並沉入問題深處的探索與交流提供操練場地,以期打破本刊固有視野之局限。去年「小說公會」欄目曾推出房偉、金理、李雲雷、楊慶祥、張莉「2014小說五人談」專題,引起不少迴響。2016年第2期又邀請金赫楠、李德南、劉大先、張定浩、張莉等五位中青年批評家,分享對2015年小說創作的個人化觀察。
今日推薦批評家李德南《跨出藩籬,穿過密林》一文。李德南從他對2015年小說創作的基本印象——「談不上失望,也談不上驚喜「、」隱隱有種危機感」——談起,呼喚一種新的敘事精神:「它植根於我們的時代,是有想像力、洞察力和判斷力的,有真正意義上的思想的發現與藝術的洞見」。生於1980年代的批評家李德南,以其在文本內外的"鄭重"令同行者心生敬意,特別是他對同時代青年作家作品的用心闡發,讓「一代人得以辨認自身的形象」。這裡同時分享李德南的新作《凝視孤獨而敏感的個人——從電影<她>看現代自我的困境與出路》與文珍印象記《認真者李德南》、王威廉評論《由「我」步入「世界」的跋涉》。
李德南,1983年生,上海大學哲學碩士,中山大學文學博士,現任職於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兼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導師,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提名評委,廣東作協籤約作家。著有文學評論集《途中之鏡》、長篇小說《遍地傷花》、人物評傳《蟬與我心清:趙少昂小傳》等。
李德南《途中之鏡》,雲南人民出版社,2015
【2015小說五人談】
跨出藩籬,穿過密林
文│李德南
回顧2015年的小說創作,我的基本感受是:談不上失望,也談不上驚喜。很多作家都在持續推出作品,寫法依然嫻熟,依然多樣,依然保持水準。跟往年相比,有的甚至更嫻熟,更多樣,涉及的經驗領域也更廣闊,因此談不上失望。然而也談不上驚喜,因為很少遇到令人震撼之作,沒有多少作品是超出預期的。我為此感到疲憊,隱隱有種危機感。
問題出在哪裡?我確信試圖寫出獨異之作的作家大有人在——在寫下這個句子時,我腦海裡很快就出現了許多熟悉的面孔。然而,作家的文學抱負與其作品多少有些不相稱,有的是不得其門而入,有的則為一種創造的幻覺所麻痺。比如說,一些被認為或自命為是現時代的先鋒作家者,其實仍跟上世紀80年代的馬原、餘華、格非做著同樣的工作,然而這種努力更多是一種無用功,一種重複勞動,因而變得有些荒誕。小說內部的可能性幾乎已經耗盡,形式創新已變得異常困難。因此,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先鋒小說往往是這樣的:有的作品其實就是隨筆而已,卻被言之鑿鑿地命名為小說;有的只是借用了人類學的方法,卻缺乏人類學的嚴謹與小說的文學性。諸如此類的作品,其共同點是把一些非文學的文本強行說成是文學文本,或是文體間的錯位命名。
這種名與實的錯位挪用,看似拓寬了小說的邊界,事實上並不能帶來真正的創造。並且,由於這中間三十年的時間差,偏執於形式的創新而忘記了現實和精神層面的探索,反而顯得落後。一個顯見的事實是,昔日先鋒小說的敘事革命成果已為今天大多數青年作家所繼承,他們藉此迅速地完成了詩學或敘事藝術的基本積累,繼而開始個人化寫作風格的建構。當然他們也尚在探索途中,革命尚未成功,使命並未完成,可是相比之下,所謂的先鋒作家可能是更為落後的一群。
▲ 弋舟《我們的踟躕》
▲ 李浩《變形魔術師》
問題出在哪裡?我確信並不是因為作家過於懶惰。事實上,很多作家一直在勤奮地寫作、閱讀,努力消化博爾赫斯、卡夫卡、加繆、馬爾克斯的文學遺產,同時敏銳地關注全球範圍內同時代作家的新作,力求建立整全的世界文學視野,成為世界文學共和國的優秀公民——我們只要打開微信朋友圈隨便看看作家們發的書單就能確證這一點。甚至,在70後一代作家中,可以看到不少人有著文學聖徒的虔誠,比如弋舟、李浩、阿乙。最近看到一則訪談,題為《阿乙:我的這條命為文學而準備》,熟悉阿乙的人必定知道,他在生活中確實是這麼做的。
▲ 阿乙《陽光猛烈,萬物顯形》
客觀地說,進行平行比較的話,中國作家寫得一點都不差,甚至比國外不少名氣甚大的同行還要好。如果說今天的小說界顯得有些平淡,讓人感到疲憊的話,那麼這種狀況可以說是全球性的。你會發現,讀到的多數當代作品,不管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不管作者來自中國、日本、英國還是美國、西班牙、冰島或其他國家,大多無比嫻熟,在技藝層面可圈可點,可是它們很難在思想層面突破你的預期,很少會讓你覺得無從把握。讀這些作品,你不能知道得更多,也無法獲得更深的認知,因為它們所描述的大多是我們生活中已知的那部分,作家們的文學譜系也是清晰的。
還是那句話——談不上失望,然而也談不上驚喜。
問題出在哪裡?我確信並不是出在文學的內部,而是在於,作家的思想視野開始變得日益逼仄了。今天的小說界,在思想層面存在著一種可怕的滯後——在文學向內轉之後,閱讀好像也跟著向內轉了,多數的作家只關心狹義上的寫作,只想知道狹義上的同行在關心什麼,在寫什麼,卻不再關心那些廣義上的精神同行,比如哲學、人類學、歷史學領域的同行在關心什麼。
小說這一文體的出身並不高貴,但小說的重要性在於,它一度是走在哲學、心理學等其他學科前面的。正如昆德拉所說,「小說在弗洛伊德之前就知道了無意識,在馬克思之前就知道了階級鬥爭,它在現象學家之前就實踐了現象學(對人類處境本質的探尋)。在不認識任何現象學家的普魯斯特那裡,有著多麼美妙的『現象學描寫』。」因此昆德拉才有底氣以嘲諷的語氣說:「我太害怕那些認為藝術只是哲學和理論思潮衍生物的教授了。」可是在今天,受新的理論思潮或哲學觀念啟發形成新文學觀念的作品都不多,更遑論走在哲學和理論思潮前面。仍以70後作家為例,雖然他們的知識構成並不是鐵板一塊,但多數人所借用的思想資源,最多是到存在主義哲學為止。
也不能光是指責作家,事實上,在哲學、人類學、社會學等領域,新思想的產生也開始變得遲緩了,巨人越來越少,巨人的身高也越來越矮。同時悖謬的是,不管是研究還是創作,專業化和細化的程度在日益加深,學科內部知識範式的轉換卻不再頻繁,跨學科的融合與對話已成大勢。
今天的小說創作,大概也難以逃脫這一悖謬。任何一個時代的先鋒作家和思想家,都對所處時代的巨變有敏銳的感知力和判斷力。可是今天絕大多數作家在面對現時代的變化時,卻顯得後知後覺。比之以往,現實無疑更加曖昧多變,僅憑作家一人之力,已很難對時代做出準確的判斷,更無法進行有原則高度的批判。因此,我們不能再要求作家做先知。如果還有作家想成為先鋒的話,除了需要決絕的勇氣,也要有合作的精神,要敢於跨出專業的藩籬及時地借鑑其他學科的新知,又要更徹底地回到文學本身,既與共同體的成員合作,又與他者對話。
▲ 英國電視短劇《黑鏡》
在這方面,現時代的電影、電視劇比文學要遠為成功,因為它們往往能夠集結眾人之力,吸收和借鑑哲學、科學方面的最新成果,將之轉化為藝術。今天看文學作品,很少會覺得自身的知識不夠用,可是很多電影電視作品,真的令人腦洞大開,會有一種緊迫感——舉英國短劇《黑鏡》為例,為了清楚地理解它到底想表達什麼,我意識到必須比以前更深入地去理解技術批判理論,必須重新認知科技對生活的影響——這些作品所關注的問題迫使你持續思考,更讓你感覺迫切需要更新個人的知識結構。
收到周嘉寧新書《密林中》時,題詞令我印象深刻:「依然穿行於密林中」。這是她寫作的自況,用來概括2015年的小說創作,也非常合適。新年伊始,我期待我們能跨出藩籬,穿過密林。我期待一種新的敘事精神——它植根於我們的時代,是有想像力、洞察力和判斷力的,有真正意義上的思想的發現與藝術的洞見。形式先鋒的可能性總會耗盡,可是在任何時代,精神先鋒的世界都是無邊的。
發表於《小說月報》2016年第2期「小說公會」欄目
▲ 李德南《蟬與我心清:趙少昂小傳》
批評的愉悅(批評觀)
文│李德南
斯坦納在《人文素養》一文中曾這樣發問道:「如果能當作家,誰會做批評家?」在他看來,雖然憑著風格之力,批評也可能成為文學,但機率實在太小;而批評家呢,過的是一種二手生活,回望來路時所看見的也不外乎是「太監的身影」。斯威夫特則認為,「批評家是知識界的雄峰,他們吞噬蜜糖,自己卻不勞動。」
這種關於批評或批評家的批評,我多有留意,但是它們並沒有對我造成打擊。我並不認為從事批評是一件苦差,相反,從中我時常得到層次豐富、汁液飽滿的愉悅。雖然有不少朋友覺得我的文章偏於理性,甚少對言說對象作直接而熾熱的肯定,讓我能夠持續前行的,卻是對批評的信念——我一度用「隱秘的火焰」這個短語來形容它。我相信創作與批評都有其不可忽略的創造性,同樣各有其局限。創作的迷人之處首先在於,你所面對的是一個未知的世界,並且這個世界是你一手創造的。靈感也是愉悅的源泉,一個意象,一次邂逅,一個偶爾捕捉到的眼神,甚至是一句話,一個詞語,都可能會讓我們產生言說的欲望以及類似於創世的衝動。當那個異於生活世界的想像世界通過文字而顯現,變得可感時,那份在心頭迴旋的愉悅,真是妙不可言,無可替代。斯坦納對作家之美好人生的極力推崇,並非毫無道理。
可是,寫作也有不愉快的一面,從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波德萊爾以降,現代文學往往重視挖掘人生的負面經驗,著力書寫現代人內在的幽暗情緒。現代文學又特別講究策略,不惜以暴制暴,過多地在這種幽暗而激進的情緒中逗留,對生命是有損傷的。現代作家的面容,也多半顯得沉重,憂鬱。可是從事批評的工作並不會這樣。雖然批評家也需要關注各種社會問題,但是在與這些問題照面時,必須要有整全的、客觀的認識,不能只看到黑暗之心,也需要看到微弱的星火;在揭出惡的現實時,也要注重挺立信心與希望。批評家不能只是非理性地宣洩自己的情緒,而必須具備理性地對待問題的能力,這讓批評家可以獲得一個合理的視距,以中正的立場來面對我們的世界。創作與批評,既互相促進,又互為補充,而我們從這兩種精神活動中所得的愉悅,也不盡相同。
對於我個人來說,從批評而來的最為內在的愉悅,在於它可以成為一種精神參悟的方式。我時常把存在論哲學作為分析問題的基本視域,尤其是海德格爾的基礎存在論,是我所一再徵引的。它最大的特色,在於對個人及其感覺偏差的認知與肯定,視現象學意義上的個我(「此在」)為世界之心,由此,世界顯現出一室千燈式的豐饒,個人亦因在廣闊世界中展開自身而成為富麗的存在。我的批評實踐,也多是嘗試沿著這一路線而展開。
受現代學術體制的影響,如今,似乎只有這樣一種批評才是正當的:著力追逐全新的學術行話,力求建立嚴謹的話語體系,批評話語必須能夠自我繁衍,具備持續的生產性。我並不排斥這種知識學意義上的自足與完備,卻更看重批評在存在論層面的意義:它是探尋智慧之路上的修煉方式。當我寫下對他人的作品的看法,在這些文字的背後所活躍的,也不乏我個人的心事與情懷;同樣,只有當我意識到我所從事的工作,是為了增進對世界、歷史和文學的認識,我才會有書寫和言說的衝動。藉助批評活動,我希望能從語言與世界的雙重饋贈中得滋養,不斷地擴展、豐富那原本渺小而單薄的自我。
——摘自《南方文壇》
閱讀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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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一個人如何是火焰裡身│張定浩《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讀後
劉大先:2015小說,經驗與表述【小說公會】
期望骨頭能在黑夜裡發出金屬的鳴叫│劉大先自畫像
劉大先:李安與中產階級美學修辭術
中篇小說
琴聲何來__裘山山
(選自《長江文藝》2016年第1期)
再見胡美麗__王 璞
(選自《收穫》2015年第6期)
綁架__季棟梁
(選自《江南》2016年第1期)
鏡花__阿 袁
(選自《上海文學》2015年第11期)
短篇小說
病魚__黃詠梅
(選自《人民文學》2015年第12期)
胥阿姨__姜琍敏
(選自《黃河文學》2015年第10—11期)
母愛__冬安居
(選自《湖南文學》2016年第1期)
向老虎訴苦的人__貝西西
(選自《黃河》2015年第6期)
開放敘事
白夜照相館__王蘇辛
(選自《芙蓉》2016年第1期)
那裡飄著名叫「過去」的霧霾(創作談)__王蘇辛
小說公會
2015小說五人談
金赫楠、李德南、劉大先、張定浩、張莉
封二專題
作家現在時:弋舟
《小說月報》2016年第2期,2016年2月1日出刊,總第4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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