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 李小墨
今天，我重看了一遍蒂姆·波頓的《大魚》。
零零碎碎的想法塞滿了腦子，想不到合適的標題，那我就把這些零零碎碎的想法都寫出來吧。
01 電影講了一個什麼故事？
這部電影是兩條線交織在一起的：
一條是父親愛德華·布魯講述的關於自己的奇幻冒險故事，他仿佛化身奇幻小說的男主角，有著跌宕起伏、讓人匪夷所思的經歷。
一條是兒子威廉·布魯尋找父親真實人生的故事，他小時候相信父親講的都是真的，十分崇拜父親，後來才發現父親講的大部分故事都是編造的，在現實裡根本不可能發生，父親不過是一個大話王。
父親愛德華·布魯的奇幻冒險，開始於「夜訪女巫」。
女巫住在艾許鎮的郊外，女巫有一隻玻璃假眼，每個人都可以從這隻眼睛裡看到自己的死。一個是年輕的時候心肌梗塞而死，一個是年老的時候跑樓梯摔死，布魯也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場景。
這件事對他很重要，因為後來他能無畏地面對很多挑戰，就是因為「這不是我死的方式」。
然後是「智鬥巨人」。
艾許鎮來了一個巨人，把大家的農作物都給吃光了，大家聚集在一起商量如何戰勝這個巨人。愛德華·布魯此時已經是小鎮裡的大人物，他是橄欖球比賽的「關鍵先生」，是消防隊的救火英雄，非常受大家的喜愛和敬重。他毛遂自薦去和巨人談判。
結果說服巨人和自己一起離開小鎮，小鎮的危機自解。
接著是「初訪豐都鎮」。
要離開小鎮有兩條路，一條是開闊的、大多數人走的大路，一條是少有人走、傳說有鬼怪的偏僻小徑。
愛德華·布魯和巨人約好，分頭走，他走小路，兩個人在目的地碰頭。
結果他來到了豐都鎮，這個小鎮鄰裡和睦、環境優美、氣候適宜，大家都打著赤腳踩在草地上，每個來這裡的人，鞋子都會被掛在小鎮入口上。據說這裡太美好了，從來沒有人願意離開。
愛德華·布魯被鎮民們盛情留下，他在這裡遇到了詩人艾德，詩人在這裡12年時間一共只寫了三句詩：「天空真藍啊，草地真綠啊，豐都鎮真棒啊。」
愛德華·布魯決定離開，雖然他沒有鞋子，走路會很痛。
兩個人開始向城市進發，愛德華·布魯在馬戲團遇到了此生摯愛。
這個情節我叫它「一見鍾情」。
為了從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一見鍾情的姑娘，愛德華·布魯答應免費給馬戲團團長打苦工，作為回報馬戲團團長每個月告訴他一些關於那個姑娘的信息。
就這樣，愛德華·布魯打了三年的苦工，還是沒有獲得完整的信息。直到他救了馬戲團團長的命，原來馬戲團團長是一個狼人，在他變身的晚上他差點被小丑開槍打死，是愛德華·布魯救了他。
可惜的是這個姑娘已經訂婚了。
愛德華·布魯開始追求她，有一天在她窗下製造出一片黃水仙花海， 在花海中心抱得美人歸。
就在這個時候，他收到了入伍通知書，他參加了「韓戰」。
在一次任務中，他失蹤了，軍隊和妻子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但其實他和朝鮮一對連體雙胞胎姐妹互相幫助著逃回了美國。
退伍後，他成為了一個銷售員，他擅長交際，擅長說服，所以除了常常不著家，他的工作很出色，也賺到了不少錢，還買了一部拉風的紅色跑車。
接著是更匪夷所思的「被動搶劫」。
一次在銀行存錢的時候，他遇到了在豐都鎮的那位詩人，詩人和他敘完舊就開始搶劫，愛德華·布魯被動地參加了一次搶劫。不過銀行已經被投機地產商搶光了，早就破產了，他們一共只搶到400美元。詩人得知錢都在華爾街，決定馬上前去華爾街。
然後是「二訪豐都鎮」。
他在一次外出推銷的路上，遇到了暴風雨，雨停了之後，紅色跑車掛在了樹上。
第二次來到豐都鎮，豐都鎮已經一派蕭索。大家都破產了，豐都鎮正在被拍賣。
愛德華拉來投資，救了整個鎮的人。
他不停地講述這些故事，但始終不肯透露，他在女巫的玻璃假眼裡看到了什麼，他的結局是怎麼樣的。
最後的「奇幻葬禮」是兒子敘述出來的。
另一條線無聊得多。
父親總是要做主角，哪怕是在兒子的婚禮上也還是大話連篇，講那些胡編亂造的故事，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兒子受夠了大話王父親，父子決裂，好幾年沒有講話。
父親病重，兒子回來，父親的嘴裡還是那些他早就聽膩了的故事，他想知道父親真實的人生，可是父親守口如瓶。
他通過探訪才發現，原來父親的故事並不全是虛構，他真的參加過韓戰，真的被官方認定過已經死亡，他真的和豐都鎮的人籤有協議。
葬禮的時候，那些出現在他故事裡的人都出現了，他也真的有一位華爾街的朋友，他也真的認識一位巨人，認識一對雙胞胎姐妹，只不過雙胞胎是普通的雙胞胎，並不是連體的，巨人沒有故事裡那麼高，但大概有姚明那麼高。
父親的故事真真假假，亦真亦幻。
02 你是願意相信童話還是現實？
兒子是學新聞的，當記者。他也講故事，只不過他只講真實的故事。所以他執著於尋找父親真實的人生，而不是不可能發生的、充滿奇幻色彩的虛構的故事。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父親無法忍受家庭生活的無聊，所以出軌，背叛了母親，在另外一個地方過著第二種人生。為了解釋他缺席的那些日子，他編造了故事。
其實這提出了一個常常出現在影視劇中的命題，你是願意相信童話還是現實？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隱秘的角落》，都提出過這樣的命題，只不過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隱秘的角落》中，是你願意相信美好的童話，還是殘酷的人性和現實，而《大魚》裡是，你願意相信平庸平凡的日常，還是精彩有趣的奇幻童話？
關於兒子出生的那天，父親的故事是這樣的：我去釣魚了，河裡有一條傳說中的魚，它是阿拉巴馬最多人想釣的魚，卻沒人釣得到它，有人說他是60年前淹死在河裡的小偷的冤魂變的，還有人說它是恐龍時代的活化石，我不迷信也不亂猜，我只知道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想釣到這隻魚，在你出生的那天，我終於釣到它了。
我試過各種釣餌，蟲子、人造餌、花生醬、花生醬加起司，但那天我突然靈機一動，如果魚是小偷的冤魂，普通魚餌根本沒用，要用它真正想要的東西釣才行，那就是黃金。
我用婚戒作餌，大魚跳出水面，吞掉了戒指。戒指，是我對妻子忠貞的象徵，她馬上就要當媽媽了。如果我刨開魚肚取回戒指，就殺了艾許河裡最精明的一條魚，我真的要剝奪我兒子親自釣到這條魚的機會嗎？最後我逼魚吐出了戒指，我也放走了它。
在兒子的兩次婚禮上，他引申為：這隻魚不是「他」,而是「她」，我在兒子出生那天得到的教訓就是，如果你要抓住一個難以捉摸的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幫她套上一隻婚戒。
這個故事威廉·布魯從小到大聽了無數次，他已經厭煩。
但是在父親臨終前，醫生和那位兒子說：「你想聽你真實的出生的故事嗎？你媽媽馬上就要臨盆了，比預產期提前了一周，可是你父親還在外面推銷，雖然那個時候丈夫進產房還不流行，他就算在家也沒有太多區別，但他因為不能陪在你媽媽身邊深感遺憾。如果你問我，這兩個故事，我願意選擇真實版還是大怪物加婚戒的誇張版，我會選擇誇張版。」
這部電影在豆瓣有一條熱評：「表面上在過的人生，和在內心世界奔湧的人生，本來就是並行和交叉。這個世界不僅僅是我們看得到的世界，它更真實地存在於地表之下，頭頂之上。」
我覺得很恰當。我們回顧自己的人生，我們到底度過了怎麼樣的人生，某種程度上取決於我們如何來敘述自己的故事。
在兒子眼裡父親是撒謊精、大話王，可是父親其實是通過故事給生活塗上一層糖霜，來對抗瑣碎、庸常、平凡的生活。他的故事是虛構的，可是他對兒子對妻子的愛，無論是在現實版還是在誇張版都是真實的。
如果讓你選擇一個版本，你是相信誇張有趣的童話版本，還是真實、無趣的現實版本呢？
我和醫生一樣，我會選擇童話版本。
03 父親與孩子的關係，是動態變化的
電影裡，父親和孩子關係的變化，其實是很多家庭父子關係的翻版。
小時候，父親是我們的英雄，他似乎無所不能，我們信任他、崇拜他。
我和先生交流過這個問題，我們都有過這個時期。
他爸爸在村裡做的事情類似獵戶，他跟著爸爸設陷阱、打鳥，曾經覺得爸爸是一個無所不知的森林專家，熟悉每條路，熟悉每種動物的習性。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跟著爸爸去山裡轉。
我爸爸和電影裡的爸爸很像，喜歡講誇張的故事。喝點小酒之後，他經歷過的事情經過他繪聲繪色的講述，總是那麼引人入勝。
家裡困難，要回家幫忙做農活，每天有兩節課要請假，怎麼依然考第一名？小學還沒畢業，怎麼寫出一手極好看的、被人誇像大學生的字？怎麼在16歲就出門闖蕩，成為封閉的村子裡第一個用存摺的人？怎麼在飢餓難耐、身無分文的時候和朋友，與一個小攤販智鬥，弄到一點吃的？一無所知地去學習種植食用菌，遇到喜歡藏私的師傅，怎麼偷師成功？後來還有別人坐長途車來請教技術？在外面遇到了什麼樣的笨蛋？
他還喜歡看武俠小說，每次晚飯後喜歡和我們講四條眉毛、玩世不恭的陸小鳳，眼睛看不見卻風度翩翩的公子花滿樓，偷技天下無敵的司空摘星。一個個江湖在他嘴裡展開，講得那麼生動，仿佛是他親歷的故事。
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經歷什麼，他卻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我在他的故事裡認識這個世界。
我們都崇拜過父親。
可是隨著我們長大，隨著我們變得強大，隨著我們不再是一個孩子，我們開始用成年人的目光審視父親，然後一點一點慢慢地發現，父親並不是英雄，他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男人，他身上還有很多缺點，比如酗酒，比如喜歡撒謊吹牛，比如對未來全無規劃，這些缺點讓我們痛苦、厭倦、尷尬、難以忍受。
當他再重複曾經的驕傲和榮光，我們已經無法再充當那個滿眼崇拜的聽眾，因為我們更見多識廣，也更強大。
電影裡的父親是有點大話王、有點以自我為中心，可是對妻兒是沒話說的。如果是一個更糟糕的父親呢？
然後，我們因為幾次激烈的衝突，不再和父親講話。
電影裡兒子威廉和父親三年沒有講話，只通過母親間接聯繫。
說實話，我和我爸爸已經好久沒有好好講過話了，也不是我不想，偶爾想和他打個電話，對話在「飯吃了嗎」「最近怎麼樣」「還可以」之後就結束了，然後是尷尬的沉默，我感到我們倆唯一的默契就是都希望早點掛掉電話。
然後父親的身體開始衰弱，疾病纏身。不是不想和解，但是不知道怎麼解開那些疙瘩。
父母和孩子的關係，隨著孩子長大，父母衰老始終在動態變化著。
電影裡，威廉和父親和解了，他在父親臨終前替父親編完了那個奇幻冒險故事：他和父親在醫護人員的圍追堵截中，衝出了醫院。兒子開著父親的紅色跑車，帶著父親在車流裡穿梭，一直到河岸邊。故事裡的所有人都已經在岸邊等著了，沒有人覺得悲傷難過，大家都很高興見到父親，父親像個受人敬愛的英雄一樣和所有人開心地告別，然後兒子緩緩走入水中，把父親放進水裡，父親變成了一條大魚，遊走了。
再來回答一下上面的問題，你是願意相信父親變成大魚遊走了，還是相信父親癌症晚期、器官衰竭而死呢？
童話和現實，你願意相信哪個？
這其實是一個充滿隱喻的故事。
比如那個寫了12年詩，一共就寫了三句，直譯成中文就是：「天空真藍啊，草地真綠啊，豐都鎮真棒啊」的那個詩人，簡直是對一事無成的完美主義者最精準的速寫。
比如愛德華·布魯第一次到豐都鎮，裡面的人來說「你來早了，我們還沒開始等你」，第一次看並不明白什麼意思，第二次看感同身受。很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想經歷更多，嘗試更多，體驗更多，讓剛剛出發的愛德華停下腳步、永遠留在一個小鎮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這個時候讓他遇到一個很好的小鎮，反而會讓他錯過這個小鎮，所以豐都鎮的人才會說你來早了。
這次看，我依然不敢說，我完全看懂了這部電影，因為這是一部意味深長的電影，值得好好琢磨和體會的電影。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