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記者/徐悅東 實習生/梁雨如
「我第一次真正接觸波拉尼奧的作品是在一家書店,消費滿一定金額就可以送一個杯子,杯子上有隻小狗我很喜歡,所以當時就為了湊單買了一本他的書,讀了之後發現還蠻喜歡的。」範曄這樣介紹他與羅貝託·波拉尼奧作品的「初次相遇」。
4月23日,為紀念世界讀書日,北京塞萬提斯學院舉辦了名為《波拉尼奧與視聽文化》的圓桌會議,範曄和郝邵文(Javier Fernández)作為嘉賓參與會談。範曄是北京大學西語系副教授,也是知名的西語文學譯者,他的翻譯作品中最著名的要數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大師馬爾克斯的傳世經典《百年孤獨》。郝邵文現任西班牙駐華大使館教育顧問,也是教授西班牙文學和拉丁美洲文學的大學教師、漫畫小說作者。2014年,郝邵文於巴塞隆納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博士論文研究的正是波拉尼奧和美國文學的關係。
《未知大學》,作者:(智利)羅貝託·波拉尼奧,譯者:範曄、楊玲,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8月
範曄翻譯了波拉尼奧的《未知大學》(La Universidad Desconocida),對他來說,翻譯波拉尼奧的作品比翻譯馬爾克斯要稍容易一些,因為翻譯詩集時範曄正在西班牙,和波拉尼奧這個「自願的流亡者」一樣,都是異鄉人。範曄笑侃他是在「借著波拉尼奧的酒杯喝自己的酒」,「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是某種心態上的對應,也就成了自己翻譯的動力。通過翻譯波拉尼奧的作品,範曄讀到很多其他作家和詩人的作品,若不是藉此機緣,可能無法接觸到。
羅貝託·波拉尼奧(1953-2003),智利詩人、小說家
波拉尼奧是「新一代的文化英雄」
在拉美的文學爆炸之後,可能再也沒有一個拉美作家像波拉尼奧這樣引起大眾的關注。範曄用「文化英雄」來概括波拉尼奧在中國的成功:在中國讀者的視野中,上一代拉美文學中的文化英雄應該是博爾赫斯,因為他幾乎被塑造成了遠離一切社會現實,完全生活在象牙塔裡的「文學聖徒」的角色。
博爾赫斯「失明的智者」(Sabio Ciego)的形象,在範曄看來是帶有隱喻的選擇性失明者——不去看一切社會的現實。波拉尼奧是第二代「文化英雄」形象,是中國文藝青年的新偶像:最浪漫的絕望者,最成功的失敗者,最受歡迎的邊緣人。他給讀者們帶來了一些拉美文學爆炸之後不一樣的東西,讓我們有機會接觸到拉美文學新的一面。
波拉尼奧
波拉尼奧的作品,就像沙盤式的角色扮演遊戲
範曄不止一次用遊戲裡的術語來形容波拉尼奧的作品,郝邵文將其視為範曄提出來的一個有趣的理論:RPG(Role Playing Game/角色扮演)遊戲可以粗略分為兩大潮流:一類是日系RPG,往往跟著一條主線走到底,支線選擇和任務也是存在的,但是一般不會影響主線敘事;另一類是沙盤式的歐美系RPG,遊戲主線只是個引子,玩家置身於一個遍布地下城和怪物的架空世界,面前是自由的成長選擇和開放的冒險環境。前者給你一個故事,而後者給你整個世界。
波拉尼奧式的RPG看似屬於前者,其實是後者。他的作品裡有許多支線,有時你經過這些支線時,並不知道這條線在整個故事裡起什麼樣的作用。等你把遊戲打通關了,可能發現還有很多情節和支線你並不知道,還在等你去重新探索,所以這個遊戲你還得玩很多遍,甚至是換一個角色。讀波拉尼奧的小說也是這樣,所以我們不妨把波拉尼奧的作品多讀幾遍,把其中的一個NPC(Non-Player-Character/非玩家控制角色)當作故事主角,可能會有一些不一樣的發現和感受。
範曄
新京報:現在西語文學在國內越來越受歡迎,中國讀者對許多西語作家都非常熟悉,比如馬爾克斯、聶魯達等。我們這次聊到的是波拉尼奧,你翻譯他的作品的時候,這個作家給你留下了什麼樣的印象?他有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
範曄:我只翻譯了他的一部詩集,可能其他老師翻譯了更多他的作品,他主要還是一個小說家。可能我個人和波拉尼奧之間有一些緣分吧。如果說我們性情相投的話,可能會有些誇張,但他的作品確實能夠給我帶來一些感動和其他作家不能帶給我的東西。
我理解的波拉尼奧的特點,比如他是一個「21世紀的浪漫主義者」,但他並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浪漫主義者,而是真正能把詩歌當作人生來活的人。今天我們說的「詩和遠方」裡,這個「詩」可能是裝飾性的作用,在物質條件充裕之後需要詩歌來裝點,但是對波拉尼奧來說可能不是這樣,詩歌和文學是他生命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可能對很多文學青年來說是一個吸引人之處,包括他的小說作品幾乎主人公都是詩人,這一點也挺獨特的。
新京報:你翻譯了波拉尼奧的《未知大學》,這本書裡詩歌的部分不管是標點、內容、排版,還是裝潢都不走尋常路,甚至還包括詩人的手繪符號,所以有不少讀者讀完之後覺得不知所云。作為譯者,你認為該如何去欣賞這部作品?
範曄:是的。實際上波拉尼奧的貢獻之一就是他打破了我們常見的對抒情詩比較狹窄的定義。我們覺得抒情詩應該是很優美的,意象美、情感細膩。但波拉尼奧的東西不是這樣的,他讓我們看到詩歌的定義並不是那樣狹小的、優美的模樣,也可以是別的樣子,所以我們說,這是「大顆粒」的詩歌,一種更加粗糙的東西。他的詩裡面有一些口語化的、敘事性很強的東西,看起來甚至不像詩。
我認為讀者覺得不知所云有兩個原因:首先,他的詩和他的其他作品有一些很強的互文關係,如果沒讀過他的其他作品,一上來就讀詩可能會有點門檻。但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他的詩和我們對抒情詩的預期不大一樣。所以我翻譯的時候也希望故意做成更加粗糙的、「大顆粒」的詩歌,或者「反抒情」的詩歌。「反詩歌」的概念是智利詩人帕拉(Nicanor Parra)提出來的,「反詩歌」有意將詩歌進行口語化、諷刺和幽默化,跟傳統詩歌有一定差別。其實這也不算是非常新奇的東西,但是對大多數中國讀者來說可能比較陌生。不過我覺得這是好事,不管閱讀詩歌還是別的文學作品,眼界擴大一些不是壞處。
新京報:你提到過拉美文學的譯介其實是有大片空白的,不管是在文學爆炸之前還是之後的作品。那麼,你對新一代的譯者有什麼樣的期待呢?因為我們都知道,文學翻譯首先特別難,就像你微博裡也寫到過「譯到昏厥」之類的感想;其次文學翻譯的收入又不是那麼可觀。
範曄:是非常地不可觀。我也不敢說有什麼期待,也並沒有什麼資格談期待。實際情況確實是這樣,至少到目前為止,還不可能給文學譯者一個相對體面的、有尊嚴的報酬。現在翻譯一本書,都不好意思跟人說自己拿了多少稿費。
據我所知,至少在西語領域,光靠文學翻譯能養家餬口的人恐怕沒有。這是一個大環境的問題,而且也許短時間內並不能改觀。但我希望年輕一代譯者們,還是能夠得到和我們付出的勞動相對稱、相適應的報酬。這個東西,喜歡就是喜歡,熱愛是強求不來的。雖然我是做文學的,但我也不會去強求我的學生熱愛文學,不過作為一個讀者去欣賞還是非常好的。當然,作為一個讀者,遇到好東西忍不住要分享,那可能就一步步走向「不歸路」了,就像我這樣。我最初是出於分享的衝動,比如有朋友不會西語,但是你希望他能讀到,這可能就是我做翻譯的初心。
記者:徐悅東 實習生:梁雨如
編輯:徐偉 校對: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