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中國人的詩意棲居#
宋人朱敦儒曾寫道「道人還了鴛鴦債,紙帳梅花醉夢閒。」這般清雅脫俗又令人魂牽夢繞的詞中寫的就是古代文人雅士們津津樂道的一種床具,名曰:梅花紙帳。
梅花紙帳在古代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比如:《西廂記》十三:「難道梅帳脂粉,是夢中的陽臺嗎?溫存款洽,是夢裡的景況嗎?」,又比如《牡丹亭·魂遊》中道姑給杜麗娘超度時說的:「小姐,你受此供呵,教你肌骨涼,魂魄香。肯回陽,再住這梅花帳?」
如此如夢如幻的梅花紙帳到底是何物?為什麼現金已經離開了我們的生活?雖多現於詩詞,可梅花紙帳流傳下來多圖像資料可不多。
對於其最權威的形象描繪應該來自於宋代林洪的《山家清事》:在一張臥床的四角樹起四根黑漆柱,其上橫架一個頂罩,在頂罩和床頭、床尾以及背壁三側用細白紙蒙護起來,在上下床的一側懸掛帘子,就做成了一個紙帳。在紙帳之內的四根帳柱上各掛一隻錫制的壁瓶、瓶中插上新折的梅枝,這樣就成了梅花紙帳。
△ 類似的紗簾圍床設計看起來左邊這幅現代設計來的更加高大上
用當今的眼光去看僅存下來梅花紙帳的設計圖稿,不僅今人難以感同身受,甚至感覺古人言語間有誇大其詞的意味。不能理解為何不把梅花插在花瓶裡而是綁在床頭,如何用紙做帷帳,做被褥,甚至在冬天可以起到保溫作用。難道梅花紙帳只是一個美好的傳說?它何以令文人雅士如此銷魂?
要欣賞梅花紙帳,還是需從文人生活情趣和精神追求入手。古今物質生產能力,科技發展,居住方式差異巨大,可文人精神內核是一脈相承的。下面隨我一同還原古人心中「梅花紙帳」是如何「風情萬種」的?
樸素純淨的環境,能屏蔽世俗紛繁,雜亂思緒。唐人徐寅曾作詩誇讚紙帳雪白如銀之美,說是人處帳內,仿佛「自宿嫦娥白兔宮」,而站在室中看來,則如「半巖春霧結房櫳」,好像春崖上的霧雲停滯在房間裡不肯散去。
在這如此幽雅的空間內,床上用品也同樣樸素清雅才不會有違和感。據說在此環境內應以蒲絮為褥,菊花為枕,布床單、紙被才稱應景。蒲褥和菊枕,都是純天然花朵曬乾後製成,非常純天然。而紙被則是現代人最想不通的古人生活用品了,據說是用整幅白紙做成,由於彼時的紙質地極為厚密,因此在其中薄薄放一層絲綿就足以禦寒。
究竟是怎麼樣的神紙可以圍床,可以做被褥?原來在宋元時期,紙是與織物並行的材料,被廣泛使用在紙帳、紙簾、窗紙等室內裝飾中。當時,藤或楮皮所造出的紙張幅大、結實、綿厚、潔白,甚至還保暖。自晚唐以後,紙做的被子、衣服竟然大行其道。
如此多的優點,可紙張在當時並非珍貴之物。而紙帳之所以流行,主要原因在於其價廉。因此,是貧寒人家的禦寒工具,也成了清寒生活的象徵。進一步地,士大夫階級把使用紙帳視為節儉、樸素、甘貧守道、不慕富貴的行為表現,因此不遺餘力地提倡。《宋史》載李觀象以清苦自勵,「帳幃寢衣,悉以紙為之」。蘇軾贊紙帳:「潔似僧巾白布,暖於蠻帳紫葺氈。」
如果說一片雪白的環境可以隔絕塵事紛擾,那麼在四柱上掛上錫瓶,插入新折的梅枝,則可以把人帶入一片神往之境,好似躺在梅花樹下進入夢鄉。梅花不僅好看,意象美,而且還雅香陣陣。由於紙帳吸攏香氣的性能很強,午夜夢回,月光透過潔白的紙幔,如霜雪交輝,疊映出橫斜疏影,又籠起縷縷清寒梅香,正是「清懸四壁剡溪霜,高臥梅花月半床」,恍若置身廣寒宮中。
除了花香,文人還用薰香補充。《山家清事》記載,梅花紙帳內的臥床前通常設有一隻小踏床,以方便人上下,其左邊則有一桿荷葉造型的小高几,專門陳放小香爐,燃紫藤香(即降真香)。
李清照有《孤雁兒·詠梅》一詞,所詠的就是紙帳內的情景:「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帳中不僅有寒梅綻蕊,還有小瓷香爐焚著名香。夢酣睡足、將覺未覺之際,淡淡幽香,充盈帳間,咽喉齒頰也含著香氣,宋人於風雅一道,深得個中三味。
△ 電影《青蛇》鏡頭營造了有如梅花紙帳般的美
中國傳統美學一直講究若隱若現的含蓄美。猶抱琵琶半遮面,見影聞香不見其人。這樣才能給人留下想像的空間,而感到無限的韻味。白紙做成的帳帷四面圍合。由於紙能透光,於是月光漫過紙帷,灑滿一床,明亮得把詩人都驚醒了。午夜夢回之際,映入他眼帘的,是皺紋隱隱的紙帷上疊映著梅枝的淡淡疏影。
元代僧人明本就專作《紙帳梅》一詩歌詠:
春融剡雪道人家,素幅凝香四面遮。
明月滿床清夢覺,白雲堆裡見疏花。
△ @明清山房網友曬出的斑竹書架
除了意境美之外,梅花紙帳還功能齊全,符合文人臥床讀書的習慣。據說床架一角要懸裝一個「斑竹書貯」,也就是小竹書架,放些主人愛讀的書籍。斑竹表面自帶花紋,非常具有裝飾性,古代文人對其青睞有加。
△ 故宮養心殿一角
床後沿還設有靠板,以便閒坐時倚靠。找不到合適的圖像資料,隨手翻到養心殿的一角,可以令人聯想到紙帳床中所設倚靠的布置。如此,梅花紙帳倒像是一間小小書房,可坐臥其間,旁有書貯,隨手取閱,讀至小纂香殘,便擁書而眠。有花,有書,有香,重重意趣,於將醒未醒之際。
最後,講講古人對睡覺和心理學之間關係的研究。南宋理學家蔡元定提出「先睡心,後睡眼」,周密在《齊東野語·睡》中借其理論進一步提出:「睡側而屈,覺正而伸,早晚以時。先睡心,後睡眼。」在生理心理學理論中,睡眠過程是意識的感知由強至弱的過程。當人處在「睡」與「非睡」狀態時,通常會強化對於自我認知的思考,形成「心理距離」,即由距離產生的審美心理。
在似睡非睡的意境中,宋代文人會用更多時間與精力去思考客觀世界與精神世界的終極問題,以進行「自省」的思辨。他們也樂於在這種狀態中感受自我的身體感官、物理空間、心理空間與時間的互動關係。如張栻有《枕屏銘》:「勿欺暗,毋思邪。席上枕前且自省,莫言屏曲為君遮。」即在枕屏上書寫銘文以在睡前閱讀,自省修身。
「梅花紙帳」的意境特徵在於將「梅花」和以「紙帳」借代「白雪」構成一個超自然的空間環境。而梅花那曲折動態,迎寒開放的形象讓古代文人找到了精神伴侶,在每日和自己獨處的時候,慰藉自己的靈魂。
當今國內物質生活愈豐,可是我們缺少的卻是些風骨,一些精神追求。梅花紙帳如此盛名,其核心只不過是幾大張廉價的紙,一些或新鮮或曬乾的花草,書架,靠墊和薰香罷了。看來能不能營造一個令人賞心悅目的環境,價錢雖重要,可並不是決定性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