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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土》第五季《桃之夭》
式微用那雙在桃花庵走過千遭萬遭的眼睛看著古居。
她的眼睛能看透桃花庵裡前生後世的愛恨情仇,卻看不透眼前這個讓自己見了一次面就當作情郎去愛的表哥。
在他和他的迷惘裡,究竟有沒有……式微呢?
耳邊卻迴響起一個久遠的來自童年的聲音:「母親,母親,我為什麼叫式微?」
那時候母親還很年輕,唇邊有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憂傷,眼裡還有夢,在剛剛走遠的地方,若即若離。
「噢,式微麼?!」
母親笑了,笑得無限深遠,笑出一臉失意,說話的聲音那麼低沉,婉轉迂迴,好像真的是從遙遠的東周,從某個古代樂師的琴瑟裡撥弄出來的,散發著古詩經的遺風和神韻。
「『式微,式微,胡不歸?』這是古代的一個痴情女子在夜裡等待外出的男人,夜露冰涼,風寒沁人,她也不願躲回屋子裡;前路崎嶇,腳下泥濘,她卻要追溯而去,空對蒼茫的夜色,字字珠璣,聲聲喋血,無窮追問:天黑啦!天黑啦!為什麼還不回家呢?」
母親說不下去了,含淚哽咽。
稍頃,又聲情並茂地唱起來。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母親的眼淚,也像是從詩經裡流出來的,冰冷瘮人,淋溼了嬌嬌柔柔的女兒心,那一瞬間,小式微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
她好像明白了母親的心,又好像讀懂了「式微」。
——也許母親就是那個古代的女子,母親的心事隱在女兒的名字裡,母親的呼喚也從詩經裡走到今天,一路盼望,一路嗚咽。
「噢,母親!你也等過嗎?你在等誰?你也呼喚也無窮追問過嗎?他又是誰?」
母親苦笑:「傻孩子,是女人就難逃情關,難逃等待的命運,等待愛,等待被愛;等待心愛的男人,等待被心愛的男人所愛。式微式微胡不歸從古代喊到今天,不變的是痴心,千變萬變的是年代不同的女人。」
母親最後告訴她:「我等的是你父親!」
母親嘆息著:「唉,認識你父親的時候,我還在商山寺裡削髮修行。你的父親是商鎮集場上染坊裡的夥計,常常到寺裡給他母親上香求願。那一天我去化緣並捎帶著給河對岸的彭家屋場出嫁女兒的人家開臉梳頭,歸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眼看著州河上起了大霧,商山寺卻越走越遠,越急越走不到,等走到州河的橋口時,天已經快黑了,我呀一點防備都沒有,就有一雙男人的手,像是自天而降,一把抓在我的胸窩處,又擰又捏的。等我愣過神來的時候,那個人已經跑了,黑綢子的扎腿的褲子捻綢的白衫子,忽悠忽悠兩頭閃的貨郎擔,原來是個下流輕佻的賣貨郎。我那個時候呀年輕氣盛,也沒見過啥世面,突然被羞辱,就什麼都想不開了,抬腳就跳進州河,只想一死了生。誰知我命不該死,竟被人救了。救我的就是他,就是你父親。他那時,正在橋下的壩頭上漂洗染坊裏白天染好的布匹,看見水中飄浮著一團不明不白的東西,用扁擔鉤子一勾,才是個半死不活的我。他把我背到附近的村子裡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祠堂前的場院上燒了幾堆乾柴火,我被仰面朝天捆綁在大黃牛的脊背上,牛被趕著在火堆之間狂奔亂竄,一身的寒意和死氣被牛的體溫和明火烤乾驅盡,滿肚子的黃泥水也被牛顛來倒去,全倒得乾乾淨淨。我就這樣又活了過來,卻因此壞了名聲,被趕出商山寺。後來呀,我就索性嫁給了他。我懷你的時候,他正要乘了龍駒寨船幫會館的商船去湖北採購染料,船到竹林關下遊的西嶺遭遇強人,一船的人馬被洗劫一空還被拉了綁票,別人家都是腰纏萬貫的商人或者殷實人家的子弟,被綁票只須拿了銀兩贖回來也就平安告家,唉,只有你父親是個窮漢且又把南下備料的盤纏給賊搶了去,自然是有家也難回嘍!就被強拉著上了山寨,成了一介土匪。一去半年多,再無音信。我只有每天每夜唱著那首『式微式微胡不歸』,紅頭白日的,我剛唱了兩句,就聽門外有噔噔噔的馬蹄和馬嘶聲,聽到有人在山牆下連聲迭地喊叫『桃小春桃小春桃小春』,只看見白光光的影子一閃,來不及探身到窗前四下裡尋,便被人點了穴位,一隻裝盛火紙的大麻袋罩在頭頂,攔腰一掮,擄至窗外,扔在門背處的一隻白馬駒上,揚鞭催馬百十裡地,來到了北邊的一個山寨子裡,才被人解開去見人。你猜,廳堂正中間威風凜凜地坐著的誰?坐著你父親!才半年多的光景他就成了彪悍的山大王!也就在那一天我生下了你。你父親說是我的歌聲吸引了他讓他夜不能寐,『式微式微胡不歸』讓他走到多遠也想著回去。我也認定了是這首歌給我帶來好運,使我得以和最愛的人團聚。於是我給女兒取名『式微』,它代表我的一個心願,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願所有相知相愛的人,早日歸來,常相廝守,不離不棄……」
長大成人的女兒,問母親:「噢,母親,式微的歌謠唱到女兒,為什麼就單單剩下……剩下空等不歸呢?」
母親幫不了她,母親只會陪著女兒呻喚嘆氣。
那麼,表哥呢?
古居呢?
「你聽到過式微式微胡不歸了嗎?」
古居說:「式微,還記得我曾說過的話嗎?這桃花庵裡有捉我回去的鬼。這在以前也許只是一種錯覺,這次回來就變作看得見也摸得著的痛覺了。我的親生父親就是那個唱《林衝夜奔》的武生,桃花庵裡邂逅新相好,回到西安城就要吹燈拔蠟休了原配,停妻娶妻,誰知那個從小在戲園子裡長大的琴師的女兒竟是個出了名的好脾氣的人,不慍不火幾句話就把丈夫說轉了心。她說:『你看咱夫妻結婚多年也沒生養一兒半女,這會子你在外頭有了相好的,不過也就是戲文裡唱的《藍田種玉》吧,橫豎她懷上的也是咱家的種,把她接回來吧,前腳接回來我後腳就給她讓位子呀,哪怕她做大我做小,哪怕讓我給她端吃端喝洗鍋抹灶伺侯了床上躺著的再侍奉懷裡吃奶的,保證她母健兒肥,保證咱合家歡喜……』我那父親聽了這話心裡的石頭也就落了地,言聽計從,掐算準了日子就準備回商州接回他愛的人。誰知這時候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降臨,雪封了秦嶺整整四個月,他心裡急啊,可是插翅也飛不到大山那邊去。直到第二年冰雪消融春暖花開,他才急趕著跑去。誰料想竟趕上給她收屍,她的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她卻得了不好治的病。他看見她時,她已面黃肌瘦剩下一把骨頭,連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周全:『孩子你抱走吧,我看見你也就斷了念想盡了心安了。』她從枕頭邊的包裹裡取出一套桂子紅的鞋襪褲襖,『蹦兒』地一聲咬下紅肚兜上的一枚琵琶紐扣,用紅絲線串了交給父親:『鬼,你給娃戴身上吧,讓他長大了好知道這是他娘給他留下的做念 ,這些衣服我要埋在地底下將來好陪我……』我的母親說完這些就咽氣了,我那父親卻急火攻心,歪在一邊竟再也沒有喘過氣。是舅舅收留了我,從此後舅舅成了我的父親……」
身後突然傳來動聽的兒歌吟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首《詩經》裡的《桃夭》被鄉村裡的孩子直著嗓子喊成了放牛歌:「月亮爺光光,把牛吆到梁上,放牛的娃子燒香,給娃找個婆娘……給娃找個婆娘……」
古居知道「之子于歸」在《桃夭》裡是「這個姑娘出嫁」的意思,孩子們反覆吟哦的每一句話都是出嫁能使姑娘家庭和順美滿幸福,心裡卻明白,無論是桃三春還是式微,雖然都是桃花般惹眼,桃子般逗人嘴饞,命運裡卻沒有出嫁。
桃之夭夭。
逃之夭夭。
對古居和天下的男人而言,世上所有的「桃」都是一個字:逃。
古居最後還說了一句話:「式微,這桃花庵太乾淨了,乾淨得養不活一個人,養不住一口氣。水清則無魚嘛!更何況人要活著還得呆在人窩子裡,有香有臭有煙火氣兒的人窩子裡。這尼姑庵明明就是淨土嘛!我還是有穢氣的,有汙泥濁水的,我還是適合住在紅塵,我走了。」
古居從此,永遠地逃離了桃花庵。
而這桃花庵,到底是蓮花淨土,還是滾滾紅塵,式微自己從未想過。
就連那古居,也只顧忙著逃離桃花庵,逃離式微,離去不歸,他說完了告別的話就再也顧不得多想了。
誰?去追到另一世,去問那桃花庵裡住過的孤魂野鬼的女子桃三春,什麼是紅塵?什麼是淨土呢?看她有沒有答案?唉,她的那些被流言蜚語淹死的過往,她的那些被鞭屍被世俗打到十八層地獄的死前身後,她的活著比死了更寂寞的日子,她的被棄置的命運,她的被放逐的人生,那……那倒是有答案擺在那裡,但是……不是聲聲問、心心念的答案。
誰去問呢?問那林衝夜奔的鏗鏘鑼鼓裡走出走進的唱武生的戲子嗎?什麼是紅塵?什麼是淨土?唉,他也只會唱戲罷了,也只是個人戲不分的痴人罷了,一個呆霸王罷了!一場秦嶺大風雪就能抵擋得住他與命運分庭抗爭的人,一個連掙扎都不曾有過就被老天打敗的人,一個沒有擔待之心也沒有能力去承擔一場桃花洗禮的人,一個浮不起痴情女子啼血哀鳴的人,找他要答案?那也只能……沒有所以然。
這世上,活著的人,死了的人,講故事的人,聽故事的人。
誰去問他們?
他們可能會笑你瘋癲,笑你瘋魔,而他們自己,眼神茫茫,腦袋空空,卻也是沒有答案。
只有去問佛了。
只有去問菩薩了。
什麼是紅塵?
什麼是淨土?
佛,住得太遠了,遠得讓塵埃一樣的人群看不見,遠得讓芸芸眾生摸不著。世間的人也只是看到了佛光萬丈,看到了佛心佛性裡的金碧輝煌的真理,人們卻還是木訥著,悟不出自身想要的答案。
再去問菩薩?可是菩薩在哪裡呢?誰也沒有見過。倒是見過很多活成肉身的有德行的活菩薩,那是一些活在真善美裡的人。他們用一生的苦修苦行做好了一個答案,用一輩子的積福行善做成了一個好人。但是那個答案和那個好人,都太美了,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美得遠離滾滾紅塵。而他們,也不像是活在現世的人,也不像活在人間的人,也不像紅塵中的人。我們被他們庇護過,我們被福佑了,我們也沒能……得到那個答案。
什麼是紅塵?什麼是淨土?
答案在哪裡呢?
其實,一直有一個答案,在風裡飄啊飄啊,飄向人間,卻被世人忽略了。
那就是——
紅塵也是淨土,淨土也有紅塵。
就像桃子離不開桃花庵,就像式微活在詩經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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誦 | 羅蘭
文 | 譚易
編 | 劉遠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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